貴妃娘娘已懷龍胎三月有餘。我生平首次感受到為人父者的喜悅,抑鬱之情煙消雲散,當下重金賞了太醫令。我問太醫令小天子何時降生,他扳著指頭回稟道,秋後便可臨盆。我又問,太醫能否預知是男是女?兩鬢斑白的老太醫撫須沉吟了片刻,說,貴妃娘娘所懷多半為小天子。只是娘娘體虛質弱,龍胎仍有流失之虞,若要確保不失需精心調養才是。
我來到蕙妃的繡榻邊,捉住她的一雙酥手放在懷裡,這是我通常對女子溫愛的習慣。我看見疾病中的蕙妃仍然在鬢邊斜插紅花,雙頰的病色則以一層脂粉厚厚地遮蓋,她笑容後的憂傷不能瞞過我的眼睛。我倏而覺得面前的蕙妃很像一個美麗的紙人,一半在我懷中,一半卻在飄蕩。你懷胎已有三月,為什麼不告訴我呢?
奴婢害怕。害怕什麼?你不知道這是燮宮的大喜大福嗎?
奴婢害怕訊息過早走漏,會惹來什麼禍端。你是害怕彭王后她們的妒嫉,害怕她們會加害於你嗎?怕,奴婢害怕極了。她們本來就容不下我,怎會甘心讓我先懷龍胎,搶盡嬪妃臉上的榮光。我知道她們什麼事都做得出來。別怕,只要你生下龍子,日後我可以伺機廢去那個狠毒的彭國女子,立你為後。我的先輩先王就這樣做過。可奴婢還是害怕。蕙妃掩面啜泣起來,整個身子像風中楊柳傾偎在我的肩上,她說,奴婢怕就怕不能順利生產,到頭來一枕黃粱,也辜負了陛下對奴婢的厚望。陛下有所不知,宮廷中滅胎換胎的毒計歷來是很多的,奴婢怕就怕到時會防不勝防。你從哪裡聽到的這些無稽之談?
聽到一些,也猜到一些。世上最毒婦人心,也只有婦人能洞悉婦人的蛇蠍之心。我害怕極了,只有陛下可以給我作主。怎麼作主?你只管說,我自然會給愛妃作主。陛下移榻鸝鳴閣,或者奴婢遷往清修堂居住,只有靠陛下每日每夜的庇護,奴婢才能避免厄運加身。蕙妃的淚眼充滿企盼地凝望著我,然後冷不防在榻沿上磕首哀求,求陛下答應,救我們母嬰一命吧。
我啞然失言,側臉躲開了蕙妃的目光。作為燮宮君王,我深知這是蕙妃一廂情願的幻想,它違背宮廷禮儀,也超越了所有帝王的生活規範。即使我接受這個幻想,燮宮上下卻不能接受。即使我答應了蕙妃也不一定能做到。於是我婉轉地拒絕了蕙妃的請求。蕙妃的啜泣變得更加哀怨而無休無止。我怎麼勸慰也無法平定她的重創之心。我用手背替她拭去眼淚,但她的眼淚像噴泉一樣湧流不息。我便也煩躁起來,猛地推開了那個悲慟無度的身體,走到彩屏外面站著。
讓我移榻萬萬不行,讓你遷來清修堂更要辱沒燮宮英名,你假如還有其它請求我都可以賜準照辦。
五彩畫屏後面的啜泣戛然而止,然後傳出一個絕望的切齒之聲。奴婢還想請皇上替我出氣,請皇上親手懲治蘭妃、菡妃和堇妃。假如皇上真的愛憐奴婢,也請皇上親自問罪於彭王后,杖打一百,杖打二百,打死她們我才快樂。我十分驚愕,不相信這樣的切齒之聲出自蕙妃之口。我又返身回去,看到了蕙妃悲極生惡的面容和炯炯發亮的眼睛,現在我不相信的是自己以往對婦人的簡單判斷。我無法想像五彩畫屏後面那個婦人就是天真而溫厚的蕙妃,不知是一年來的後宮生活改變了蕙妃,抑或是我的深寵果真寵壞了蕙妃?我在畫屏外面沉默良久,不置一詞地離開了鸝鳴閣。社稷險惡,宮廷險惡,婦人之心更加險惡。走下鸝鳴閣的玉階時我突然悲從中來,我對身後的宮監說,蕙妃尚且如此,燮國的災難真的就要降臨了。
我無意間重複了死去的老宮役孫信的讖語。官監渾然不解其意,而我被自己的言語嚇了一跳。
我沒有替蕙妃出氣而杖打其他后妃。但是蕙妃因懷胎而滋生的猜忌之心使我半信半疑,據修史文官暗自透露,各國宮廷中不乏駭人聽聞的滅胎換子的先例,而我唯一適宜做的就是將蕙妃懷胎之事隱匿起來,並且責令太醫和鸝鳴閣的太監宮女保守這個秘密。事實證明我枉費心機,幾天後我去菡妃的怡芳樓小憩,菡妃在竭盡溫存之後突然湊到我耳邊問,聽說蕙妃已經懷胎,真有此事嗎?你聽誰說的?我大吃一驚。
孟夫人告訴我和堇妃的。菡妃頗為自得地說。孟夫人又是聽誰說的?我追問道。
孟夫人還用聽別人說嗎?陛下都是她生養的。那天在牡丹園賞花,她一眼就看出來蕙妃已經懷胎。菡妃偷窺著我的表情,佯笑了一聲,陛下為何這般緊張不安?蕙妃雖跟奴婢一樣是個側室,但這畢竟是宮中的大喜之事呀。我推開菡妃纏在我肩上的手臂,扶欄望了望遠處綠柳掩映的鸝鳴閣的琉璃紅瓦,而閣上的病女是睡在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