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正是從“才”的方面來看待六朝志怪書的,取法其設幻的種種大膽想象,造異立奇,並非追隨其明神道,有取有棄,所以能擺脫單純模仿之惡道。六朝文人的設奇造幻,不同於單純的宣揚迷信,為了動人,就要造得讓你感到象真的一樣,在這樣的一個寫作實踐過程中,無疑的是鍛鍊和發展了文學的想象力,發展了後世所謂的浪漫主義表現方法的因素。蒲松齡從志怪書中所受到的啟發,正是這種積極的文學因素。
唐傳奇的確堪稱有唐一代之奇,產生了大量的作品,著名的如《枕中記》、《長恨歌傳》、《李娃傳》、《鶯鶯傳》、《南柯太守傳》等,作者又多是著名的詩人、文學家,立意在寫人,又重情節,尚文詞,故能透過委婉曲折的故事給人留下生動的人物形象,使傳奇蔚為奇觀,也使後來的刻意模仿者望塵莫及。這個成就與當時文人思想上的較少束縛,社會風尚的較為開放大有關係,正因為如此,傳奇才只盛於唐,至宋則日趨衰落,一蹶不振,走向了下坡路,再也沒有產生過象唐代那樣的名作,作為文言小說代表的志怪傳奇的全盛時代過去了。文言小說的衰落,原因是多方面的。唐傳奇的出現,雖然標誌著“始有意為小說”,小說正式登上了文壇,但這並不意味著小說已爭得了應有的文學地位。“傳奇”一詞就含有貶意,它與聲勢浩大的唐詩和散文是不能並駕齊驅的。宋以後的文言小說,用魯迅的話說,“既平實而乏文彩,其傳奇,又多託往事而避近聞,擬古且遠不逮,更無獨創之可言。”這時,另一種起於民間的新的小說形式即評話出現了。評話是白話小說,它的產生與廣大的下層人民群眾有著直接的關係,並且主要的是為他們服務的,得到他們的喜愛。從評話到章回,歷經幾代數百年,越來越旺盛強大,同另一種起於民間的戲劇文學,成為中國古代文學後期主要成就的重要標誌,詩文的地位反而越來越顯得居於次要了。在這個歷史階段的文言小說,走著與白話小說並不相同的道路,遠離了現實生活,遠離了廣大人民群眾,變成了文人的趣味之作,猶如明末之文人小品,落後於時代的潮流,走向了末路,既缺乏白話小說的生命力,同唐傳奇相比,相差也不可以道里計。
文言小說的衰落,到明朝已達極點,故魯迅在講“清之擬晉唐小說及其支流”時,一筆帶過,批評多於肯定。“蓋傳奇風韻,明末實瀰漫天下”,而能夠予以肯定者,實在寥寥。至於清末的文言小說,雖“亦記異事,貌如志怪者流,而盛陳禍福,專主懲勸,已不足以稱小說。”文言小說發展到如此境地,真是名符其實的“嗚呼哀哉”了。
在文言小說的衰敗之風“瀰漫天下”的境況下,蒲松齡的《聊齋志異》卻突然異軍崛起,獨樹一幟,連當時鼎鼎大名的文人王漁洋,也不敢小看這位三家村的教書先生,究竟是為了什麼?
二
蒲松齡創作《聊齋志異》的動機和目的,不是一般的傳奇志怪,而是以傳統的傳奇志怪的形式和手法,來表現他長期鬱積於心底的“孤憤”之情,是對當時社會的抗爭,也是為重振文言小說所作的抗爭。蒲松齡生活在一個激烈動盪的大變化的時代。他經歷了明朝的滅亡,經歷了李自成領導的農民大起義,經歷了清朝入關前後的虜掠和鎮壓,經歷了清初民族的和農民的反清抗爭。在清朝相對穩定的統一和鞏固以後,他又幻想著透過科舉制度的途徑出仕,然而初顯才華以後,緊接著而來的卻是屢遭挫折,最後也只得到了一個“歲貢”的虛名。他除了短期到江蘇給人做幕僚外,終生在山東農村生活。他始終沒有放棄高升的幻想,然而隨著幻想的破滅,他這個處於下層的小知識分子,直接地廣泛地觀察到了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從這種觀察裡自發地產生了“孤憤”之情,並且把這種“孤憤”之情自覺地體現在他的小說創作中。上溯千餘年以來的文言小說的發展,有哪一位作家象他這樣?唐傳奇的作者大都是有較高地位的知名文人,而且傳奇的產生還與投獻干謁有關,說得不客氣點,還是一種求名的工具。蒲松齡寫了《聊齋志異》,還抵不上科場中三篇八股文,而他自己卻認為是一生最重要的著作,何所為也?他雖寫傳奇志怪之文,心中未必完全以前輩作者為同道的。他心目中追隨的是“二十四史”的開山祖司馬遷。《聊齋志異》中很多篇末綴以“異史氏曰”,議論橫生,表面看是仿“太史公曰”的寫作方法,究其底裡,恐怕還是把自己的小說當“史”來看待,這是高出了以前任何一位文言小說家的。當然,他還不懂形象的歷史之類的說法,可他反映的是歷史的真實面貌,提出了尖銳的社會問題。
概括說來,《聊齋志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