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方的眼睛裡看見了自己,而且看見了自己的幸福。過去,現在,將來打成了一片,成了一個無開始無終結的東西。這是他們的光輝的前途。這樣的愛不是享樂,不是陶醉,他們清清楚楚地接受著幸福,而且準備帶了創造力向那個前途走去。這是兩
上不自私的年輕人的純潔的幸福的時刻。他們真正感到象法國哲學家居友所說的“生活力的滿溢”了。覺民象吸取瓊漿似地盡力吸收琴的眼光,忽然露出了光明的微笑,柔和地指著琴說:“你現在在我的身邊,我在你的面前。你想得到我多麼快活!?他又把聲音放低說:“我相信任何勢力、任何障礙都分不開我們。”
“我也相信,”琴輕輕地在他的耳邊說,好象用一股清風把話吹進他的耳裡似的。
“我昨晚上真想來看你,我曉得你在等我,我還有好多話要對你說。我要把昨天開會的情形告訴你,”覺民忽然熱情地象讀書似地說起來,聲音裡充滿感情,不過並不高。“昨天我真象做了一個愉快的夢。我應該把夢景說給你聽,我曉得你一定等著聽它。但是我回家太晚了,”他的臉上現出了惋惜的表情。“我沒法跑來看你。我一晚上就喚著你的名字。”他閉了嘴。可是他的熱烈的眼光還在呼喚他。
琴感激地但又嘻笑地輕輕指著他說:“你真要發瘋了。”
覺民滿足地笑答道:“幸福來的時候,常常會使人發瘋的。”
“我就沒有發過瘋,”琴帶著愛嬌地小聲說了這一句,便走到寫字檯前面藤椅上坐下。她正坐在他的斜對面,把半個身子都壓在桌面上。她興奮地、帶點夢幻地望著覺民說:“你快告訴我昨天的情形。”
覺民不再說別的話,他的幸福好象是跟他們的事業分不開的。他聽見提到昨天的情形,他的心又被一陣忘我的喜悅抓住了。他的眼裡射出更熱烈的光輝,他開始對她敘述昨天的故事。他很有條理地而且很詳細地說下去,他的聲音十分清楚,就象泉水的響聲。這是不會竭盡的噴泉,這是浹淪肌髓的甘露。琴注意地聽著,她點頭應著,她發出清脆的笑聲讚美著。她的心被他的敘述漸漸地帶到遠遠的夢景似的地方去。那是一個奇異的地方,那裡只有光明,只有微笑。她的臉上就現出這種彷彿永遠不會消滅的微笑。
李嫂端茶進來,打斷了覺民的敘述,也打斷了琴的夢景。但是這個女傭一走出去,覺民的嘴又張開了,琴的眼睛又發亮了。覺民拿起杯子喝茶的時候,琴感到幸福地望著他微笑。覺民繼續講他的故事的時候,琴的臉上又罩上了夢幻的色彩。在這短短的時間裡一盞清油燈比得上一萬支火炬,一個小小的房間彷彿就是美麗的天堂。房裡沒有黑暗,他們的心裡也沒有黑暗。年輕人的夢景常常是很誇張的。但是這誇張的夢景卻加強了他們的信仰以及他們對生活的信仰。
敘述完結了。“聖火”。仍然在他們的心裡燃燒,雖不是熊熊的烈火,但是他們也感到斯捷普尼雅克(那篇《蘇菲亞傳》中引過他的文章)所說的“聖火”了。兩個人心裡都很溫暖,都感到生活力滿溢時候的喜悅。他們暢快地、自由地、或者還帶點夢幻地說話。琴發出一些詢問,覺民詳細地解釋。她完全瞭解了。她彷彿用自己的眼睛看見了一切。他的眼睛真的就成了她眼睛。他使她看見那個美麗的夢景。
穿過陰森森的堂屋(在那裡只有神龕前面點著一盞懸掛的長明燈),從張太太的房裡送出來覺新的咳嗽聲。這具聲音不調和地在琴在夢景裡響起來。琴驚醒似地把眼睛掉向對面房間。她這時才記起覺新的存在了。她看見覺新的側面影子。覺新在那邊說話。她忽然換了一種聲音問覺民說:“媽跟大表哥不曉得在說什麼,你知道嗎?”覺民也把頭掉過去看對面的房間。過了一會兒,他才猜度地答道:“或者是在勸大哥續絃也說不定。”
“我看不見得,”琴搖搖頭說:“媽有天跟我談起這件事,我說大表哥目前一定不會答應,而且他現在還未滿孝,媽也就不提了。”
“我知道媽同三爸、三嬸他們都希望大哥早點續絃。他再有三個月就滿孝了,時間也很快。其實我也贊成他續絃。我看他一個人也太苦了,”覺民解釋地說。
“你也贊成他續絃?”琴詫異地說。接著她溫和地表示她的見解道:“我看他續了弦以後也許會更苦。他跟大表嫂那樣要好,還有梅表姐。”
“但是你沒有看見他晚上常常俯在書桌上流眼淚。他一天受夠了氣,可以在哪兒得到一點安慰?他什麼都沒有,”覺民的溫和的聲音裡含了一點點痛苦。
琴不說話了。她覺得憂鬱在輕輕地搔她的心。她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