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抱’孫,應該由六娃子過繼。等一會兒五太太又來說,五房現在情形不好,她要把喜姑娘生的九娃子‘抱’給陳姨太。”克明說到這裡覺得很吃力,意思雖然未盡,卻暫時閉住嘴不說下去。但是他的臉上還帶著憤激的表情。“四嬸、五嬸怎樣會說這種話?覺新驚怪地說。他看見克明沒有表示意見,便又問道:“三爸的意思怎樣?”“我看她們不過看上了陳姨太的那所房子和一千塊錢的銀行股票,所以五太太說她那一房情形不好。橫豎就只有這幾千塊錢,讓她們爭去。不過據我想,九娃子太小,陳姨太不見得願意,況且五弟就只有這一個兒子,也不應該過繼出去。”
“那麼就讓四嬸把六弟‘抱’給陳姨太也好,”覺新道。
“我就是這樣想,”克明點頭說。“不過我恐怕以後還有爭吵。五太太不會甘心讓那幾千塊錢給四房獨吞。唉,說來說去總是錢。這些事情要是爹在九泉知道,他一定會氣壞的。”克明把身子倒在藤躺椅靠背上,他的臉上現出受過打擊以後的絕望、憔悴與疲乏的表情。過了十幾分種克明又坐起來對覺新說;“我還有一件事情,我想把我在你們公司的活期存款提兩百塊錢出來,你明天給我辦好。”覺新唯唯地答應道。克明又疲倦地倒在藤躺椅的靠背上面。
太陽早已被逐漸堆積起來的灰黑色雲片埋葬了。光線不停地淡下去。好象誰用墨汁在天幕上塗了一層黑色。不,不僅一層,在這淡淡的墨色上面又抹上了較濃的黑色。墨汁一定抹得太多了,似乎就有一滴一滴的水要從天幕上落下來一樣。空氣悶熱,雖然開著窗,房裡也沒有涼氣。克明的鼻子因此不時地發響。
覺新的眼光又落在那封信上,但是他的眼前彷彿起了一層灰色的霧,那些字跡突然搖晃起來。他便仰起頭閉上眼睛疲倦地把身子靠在椅背上。他聽見文德的響亮的聲音在問:
“三老爺,就要落雨了,現在要去買東西嗎?”
他又聽見克明的聲音說:
“好。明軒,我走了。”
他連忙站起來。
雨後,傍晚的天氣涼爽多了。
覺民到了利群週報社。他在一個星期裡面總有三四個晚上到週報社去同他的朋友們在一起工作。週報社社址就在覺新服務的西蜀實業公司的商業場樓上,是一間鋪面。這兩年來他們已經把它佈置得很好了。不過在商業場樓上這個角落裡許多鋪面都沒有人承租。週報社的兩旁全是空屋,隔了好幾個鋪面才有一家
瓷器店。便是在白天,這裡也少有人經過,到了晚上自然更清靜了。
這天覺民去得較晚,張惠如弟兄、黃存仁、汪雍、陳遲都早到了。他們在那裡熱心地辦事情:包封週報,寫封皮,寫信,記賬等等。他們看見覺民進來,照例親切地招呼他一聲,仍舊埋下頭辦各人的事。那張平日陳列書報的大餐桌一頭堆了幾疊新印好的報紙,另一頭是陳遲和汪雍工作的地方:漿糊碗、封皮、封好的報紙卷都在這裡。
“覺民,快來幫忙,”陳遲歡迎地說。
覺民高興地應了一聲,便參加了包封的工作。
他們一面工作,一面談話,手不停地動著,摺好報紙,又把它們封成小卷。小卷在餐桌上漸漸地堆積起來。他們送一批給黃存仁,等到他寫完了又送一批過去。但是黃存仁的一管筆不及他們三個人的手快。黃存仁開玩笑地訴起苦來。張惠如正在整理書櫥裡的書,聽見黃存仁的話,連忙說:“你寫不贏,我來幫你寫。”他匆匆忙忙地關好書櫥門,走到那張小書桌跟前。他順便搬了一個凳子到那裡去,就坐在黃存仁對面,拿起筆在封好的報紙捲上寫地址。
“時間真快,再出三期就到兩年了,我們居然維持了兩年。這是想不到的,”陳遲忽然興奮地自語道。他的眼光停在那些報紙上,它們在他的眼裡變得非常美麗了。
“這幾期內容不錯。我自己看了也很高興,”汪雍滿意地說。
“我想,有一天,我們不會再在這個小地方,不會只有我們這幾個人……將來一定在一個很大很大的地方,有許多許多人,我們的報紙那個時候會銷到五萬,十萬,一百萬,”陳遲抬起頭自語道。
“那個時候我們要出日報了,我們還要印很多很多的書,”汪雍笑著接下去說。
覺民在旁邊笑起來。他帶著好意地哂笑道:“你們又在做夢了。那一天才不曉得要等多久?”
“我不怕久等,”汪率勇敢地、充滿著自信地答道。
“說不定他們哪一天又會把我們的報紙封掉,”張惠如在旁邊潑冷水似地說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