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站在堂屋門口,帶著同情的和尊敬的眼光送走他的背影。天井裡很靜。陽光把梧桐葉的影子貼在她的身上,芸剛剛轉過身子,忽然一陣尖銳的笑聲從枚少爺的房裡飛出來。她不覺皺了皺眉頭。
覺新到了公司,剛走到自己的辦公室門前就聽見裡面有人講話,他連忙揭起門簾進去。原來是他的四叔克安和旦角張碧秀在這裡等他。張碧秀坐在藤椅上,看見他進來連忙站起帶笑招呼他。克安坐在寫字檯前那把活動椅上,拿著一把摺扇在煽著。
“明軒,你今天怎麼這樣晚才來?我們在等你,”克安看見覺新進來,含笑地說。他依舊大模大樣地坐在椅子上面,不過把椅子轉動了一下。
“我不曉得四爸今天要來。我剛剛到外婆家裡去過,”覺新沒精打采地答道。
“我要給芳紋買幾件衣料,來找你陪我們到新發祥去看看,”克安介面說。
“芳紋?”覺新詫異地念著這個名字,心裡還在想別的事情。
“這是四老爺給我起的號,”張碧秀陪笑道。
“啊!”覺新彷彿從夢裡醒過來的似的,他吐了一口氣,便問克安道:“四爸現在就去?”
“那麼就走罷,我們還有別的事情,”克安說。
“大少爺剛剛來,不要休息一會兒?恐怕有點累罷,”張碧秀望著覺新好意地說。
“不要緊,早點去也好,”覺新溫和地答道。他陪著克安和張碧秀兩人出去了。
覺新注意到許多人的眼光都往他們這面射過來。他知道大家在看張碧秀(便是從來不看戲的人看見張碧秀的粉臉、服裝和走路姿勢,也知道這是一個旦角)。他有點不好意思,但是他又不能夠撇下克安和張碧秀,一個人跑開。他只得忍耐著。他看見克安只顧跟張碧秀講話,便加快腳步,稍微走在前面一點。
到了新發祥,覺新暗暗地吐了一口氣。他以為自己只要在櫃檯上打個招呼,替克安介紹一下,就可以走開。誰知克安一定要他留下幫忙挑選衣料,交涉打折扣。他無法推脫。不過他也只是呆呆地站在那裡,跟著他們兩個說好說歹,並不多貢獻意見。
克安和張碧秀兩個人都不象覺新那樣著急,他們也沒有注意到他時時用手帕揩額上的汗珠。他們仔細的挑選著,看過各種各類的料子,還評定好壞。店裡的夥計們知道克安是一個大主顧,也知道張碧秀的名字,又顧到覺新的情面,所以很有耐心地伺候他們。他們愈挑愈仔細,愈選愈多買。夥計們忙碌著,臉上帶著笑容。不多幾時門口便聚集了七八個人,都是來看張碧秀的。
後來衣料終於完全選好了。張碧秀的粉臉上現出了滿足的微笑。克安為這些衣料花去一百幾十元,他另外還給他的妻子王氏也買了兩件上等衣料。張碧秀的衣料由店裡派人送去。不用說貨款是記在賬上的,中秋節前店裡人會派人拿賬
單向覺新收款(屆時克安自然會把貨款交給覺新)。
從新發祥出來,克安同張碧秀往另一條路走了。覺新一個人回到辦公室去。他坐下來,喝著泡得很濃的春茶,隨便翻了翻本日的報紙,到處都是使人不快的訊息:鄉下土匪橫行;駐防軍隊任意徵收捐稅(有的已經徵到三十年後的糧稅了);內戰仍在國內、省內各處進行……他翻到“餘興欄”,又看見王心齋、馮叔和和高克定題旦角小蕙芳戲照的三首詩。王心齋就是克安的岳父。他皺著眉頭放下報紙,心裡很悶,不知道做什麼事才好。在這時候一個租戶從外面進來,找他談追收欠租的事。那個人羅嗦地談了許久,好象知道他心神不定似的,一點也不肯放鬆。他好容易才應付過去。他剛剛送走那個狡猾的商人,門簾一動,新發祥的朱經理又進來了。
“高師爺,剛才失迎,請原諒,”白白胖胖的朱經理一進來,就滿面堆笑地拱一拱手大聲說。覺新只得請他坐下。兩個人說了幾句應酬話。朱經理又訴苦般地講了一些派捐的情況,後來看見駝背的黃經理進來找覺新,便告辭走了。
“他又來發牢騷罷,”朱經理走了以後,黃經理便向覺新問道,他的留八字鬍的瘦臉上帶著和藹的笑容。覺新點了點頭。他又說:“這也難怪他們。商店派捐太多,生意更難做,欠租的人又多起來了。”覺新只是唯唯地應著。黃經理又交了一封信給覺新,這是商業場裡一家店鋪寫來的。他指出幾點,要覺新斟酌答覆。覺新仍然唯唯地應著,他心裡還在想別的事情。後來黃經理也走了,又剩下覺新一個人。覺新坐在寫字檯前面,慢慢地把注意力集中在那封信上,準備起草回信底稿。
但是他聽見有人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