識……”
張太太這時又坐了下去。陳姨太卻伸長頸項,威脅地說:“二少爺,你不要瞎說,你自己也罵過人的。你今天也逃不了。”
陳姨太的話觸怒了覺民,他憎厭地答覆她一句:“讓我說下去!”
王氏不能忍耐地干涉道:“姑太太,我們不要再聽這種廢話。你說該怎麼辦?今天非把他兄妹兩個重重責罰不可!如果再讓大嫂把他們縱容下去,”她的臉上露出一下獰笑,“我們的家風就會敗壞在我們手裡頭。姑太太,你如果辦不了,你作不了主,我就去請三哥來辦。”
周氏氣得臉發白,說不出一句話,只得求助地望著張太太。
“四弟妹,你不要性急,等我同大嫂商量一個辦法,”張太太敷衍王氏地說。她忽然注意到覺新在通飯廳的那道門口,站在三四個女傭的中間,便高聲喚道:“明軒,你來得正好。你的意思怎樣?你說應不應該責罰他們?”
覺新回到家裡,聽說姑母來了,馬上到上房去見她。他走進飯廳,聽見覺民在大聲說話,又在門口看見了屋裡的情形,他猜到這是怎麼一回事情,便站在女傭中間靜靜地聽覺民講話。他的思緒很複雜,他的感情時時刻刻在變化,不過總逃不出一個圈子,那就是“痛苦”。他本來不想把自己插身在這場糾紛中間,他還聽見黃媽在他旁邊說:“大少爺,你不要去。”但是已經來不及了。姑母在喚他,他只得硬著頭皮走進去。
覺民聽見張太太的話,不讓覺新有機會開口,便搶著接下去說:
“姑媽,你是個明白人,不能隨便聽她們的話。說到家風,姑媽應該曉得哪些人敗壞了家風!沒有‘滿服’就討姨太太生兒子,沒有‘滿服’,就把唱小旦的請到家裡來吃酒作樂,這是什麼家風?哪個人管過他們?我沒有做錯事情,三妹也沒有做錯事情。我們都沒有給祖宗丟過臉!”覺民愈說愈氣,話也愈急,但是聲音清晰,每個人都可以聽明白,而且他的聲音裡有一種力量(只有琴略略知道這種力量是從什麼地方來的,這是從一種堅強的信仰來的。他雖然知道自己知識淺薄,但是他相信在道德上他的存在要高過她們若干倍。他全家的人都不能夠損害他的存在,因為那些人一天一天地向著那條毀滅的路走去),多少懾服了那些人的心。他知道他們(覺新也在內)想打斷他的話,然而他決不留給他們一個縫隙。“三妹固然提到陳姨太害死嫂嫂,其實她講的並不錯。嫂嫂一條性命就害在這些人的手裡頭。姑媽,你該記得是哪個人提出‘血光之災’的鬼話?是哪些人逼著大嫂搬出去?她們真狠心,大嫂快要‘坐月’了,她們硬逼著她搬到城外去,還說什麼‘出城’,什麼過‘過轎’!讓她一個人住在城外小屋子裡,還不準大哥去照料她。她臨死也不讓大哥看她一眼!這是什麼把戲?什麼家風?什麼禮教?我恨這些狠心腸的人!爺爺屋裡頭還有多好古書,書房裡也有,三爸屋裡也有。我要請姑媽翻給我看,什麼地方說到‘血光之災’?什麼地方說到就應該這樣對待嫂嫂?姑媽,你在書上找到了那個地方,再來責罰三妹,我們甘願受罰!”
覺民突然了嘴。這次是激情把他抓住了。他的臉在燃燒,眼睛裡也在噴火。他並不帶一點疲倦的樣子,他閉嘴並非因為精力竭盡,卻是為了要聽取她們對他的控訴的回答。他的表情和他的眼光是張太太和王氏這些人所不能夠了解,而且從未見過的。她們在他的身上看不出一點軟弱。他在她們的眼裡顯得很古怪。他的有力的語言,他的合於論理的論證把張太太的比較清醒的頭腦征服了。張太太並不同意他的主張,不過她知道自己無法推翻他的論證。不僅是這樣,覺民的話還打動了她的心。她想起了那個無法抹煞的事實,她的心也軟了。更奇怪的是屋裡起了低聲的抽泣。淑貞哭了。琴和淑華也掉了淚。翠環和綺霞也都暗暗地在揩眼睛。周氏低著頭,她又悲又悔,心裡很不好過。覺新埋下頭,一隻手緊緊地拊著心口。
“不過這也是當初料不到的事,”張太太溫和地解釋道,連她現在也不知道應該怎麼辦了。
陳姨太看見這種情形,覺得自己又失去了勝利的機會。張太太多半不能夠給她幫忙了。她有點掃興,這的確使她失掉一半的勇氣。不過她不甘心失敗,她還要掙扎,況且這時候還有王氏在旁邊替她撐腰。所以她等張太太住了嘴,馬上站起來,指著覺民說:“你亂說,你誣賴人!這跟我又有什麼相干?是少奶奶自己命不好!我問你:“老太爺要緊,還是少奶奶要緊?”
“當然老太爺要緊啊。我們高家還沒有出過不孝的子孫,”王氏連忙附和道。
“那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