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說。他說到這裡,看見國光恭敬地點頭唯唯應著,因此更加得意地伸手摩撫了兩下他的上唇須。“所以我不要枚兒進新學堂讀書。”他把眼睛掉去看那個縮在一邊的枚少爺。他那略帶威嚴的眼光在枚的慘白的瘦臉上盤旋了一會兒,然後說:“這個孩子就是笨一點,不會有多大出息。不過他比起一般新學生卻沉靜得多。”他微微一笑。國光也微微一笑,枚也想笑,可是笑不出來。他有點羞愧,又有點害怕。周伯濤剛剛笑過,又把笑容收了,皺起他的一對濃眉,說下去:“我就看不慣新學生,譬如我第二個外甥,那種目空一切的樣子,我看見就討厭。年紀不過二十多歲,居然戴起眼鏡來,說話一嘴的新名詞。近來又同一班愛搗亂的學生在一起混。所以我不大願意放枚兒到高家去。我起初還想叫枚兒到高家去搭館,後來看見情形不對,就沒有要他去。這也是他的運氣。伯雄,要是你能夠常常來教導教導他,他倒有進益的,”周伯濤最後又對著國光墾求地微笑了。
國光滿意地張開嘴笑,一面說著謙遜的話。但是枚已經聽不進去了。他暗暗地把國光同覺民兩人拿來比較。他覺得他仍然喜歡覺民。他又想起國光的課卷,他讀過那篇關於民國六年成都巷戰的文章。於是“我劉公川人也……我戴公黔人也……”一類的話就佔據了他的可憐的腦子。他覺得眼前起了一陣暗霧。他父親的話只給他帶來恐怖。這是仲夏天氣,房裡還有陽光。但是他突然感到這裡比冰窖還可怕。
周伯濤只顧跟國光談話。他們談得很投機,他沒有時間去留心枚的臉色,而且他也想不到他自己教的兒子會有另一種心情。
“聽說廣東有個什麼新派人物提倡‘萬惡孝為首,百善淫為先’。這種亂臣賊子真是人人得而誅之,”國光憤慨地說。
周伯濤忽然嘆了一口氣答道:“現在的世道也不行了。真是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象馮樂老這樣的熱心衛道的人,要是多有幾個也可以挽救頹風……”
“不過他也鬧小旦,討姨太太”枚覺得有一種什麼多眼的怪物不斷地逼近他,威脅他,便忍不住插嘴道,但是話只說出半句,就被他的父親喝住了。
“胡說!哪個要你多嘴!你這個畜生!”伯濤惱羞成怒地罵起來。“男女居室,人之大倫,你不知道,還敢誹謗長者!給我滾出去!”
枚料不到他的父親會發這樣大的脾氣。他看見那張黑瘦臉變得更黑,眼睛裡發出怒火,嘴張開露出尖銳的黃牙,好像他的父親就要把他吃掉似的,他嚇得全身發抖,戰戰兢兢地應了幾個“是”字,連忙退出他父親的書齋。
這一次父親的臉在兒子的眼前失去了一部分的光彩。父親使枚畏懼,卻不曾使他信服。他又在天井裡過道上閒踱起來。她始終不明白“男女居室,人之大倫”這句話跟鬧小旦討姨太太有什麼關係。他踱了一會兒覺得無聊,又不好意思到新房裡看他們怎樣佈置,便到芸的房裡去。
芸正在房裡同淑華談話。照規矩,小姨不能跟姐夫見面,她們只得躲在屋裡。她們憎恨協光,卻無法把他趕走。她們看見枚帶著陰鬱的表情進屋來,覺得奇怪,芸便問道:“你不去陪客?”
“爹不要我在那兒。爹趕我出來的,”枚訴苦地小聲說。
“趕你出來?你做了什麼事?”芸更加驚訝地說。
“他們在說話,罵學堂,又罵學生。連二表哥也捱了爹的罵。他們又說到馮家,我說了半句,不曉得為什麼爹發起脾氣來,”枚老老實實地說道,臉上還帶著羞愧和害怕的表情。
“你說什麼話,大伯伯會對你發脾氣?”芸驚問道。
“罵二表哥?大舅怎樣罵二表哥?”淑華又驚又氣地問,她的話幾乎是跟芸的話同時說出來的。她從床頭的藤椅上站起來。
枚在靠方桌的椅子上坐下以後,便簡單地把經過情形對她們敘述了。
“我看大舅要發瘋了,”淑華忍不住氣惱地說。
“三表妹,你小聲點,”芸警告地說。她小心地把眼光掉向門口和視窗看了一下。
“不要緊,他們不會聽見的,”淑華毫不在意地說。“即使給大舅曉得,至多我不到你們這兒來就是了。怕他做什麼!”
芸和枚都驚愕地望著淑華,他們覺得她是一個不可瞭解的人。連芸也奇怪淑華怎麼會有這種想法。
“你們望著我做什麼?淑華也奇怪起來,她覺得自己說的是很平常的話,不明白為什麼會引起他們的驚怪。
芸和枚都在思索。芸忽然笑起來,覺得自己明白了:淑華的話聽起來似乎沒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