恬娜要她換裝時,她乖乖照做;葉耐少尉敲門,詢問是否能帶領恬哈弩女士到碼頭邊時,她像啞口動物般呆視。
「去吧,」恬娜擁抱女兒,碰觸覆蓋半張臉的巨大傷疤,「你是凱拉辛的女兒,也是我的女兒。」
女孩緊抱恬娜良久,鬆手,一語不發地轉身,隨葉耐出門。
恬娜獨自感覺恬哈弩身體與手臂殘留的溫熱,漸漸化為夜晚空氣的冰冷。
她走到窗前,看見碼頭上的光芒、來去的男子,馬匹走在通往水邊的陡峭小路,四蹄達達作響,一艘高聳船艦倚在碼頭邊,是她認識的「海豚」。從窗戶向外望,她看見恬哈弩站在碼頭上,終於上船,牽著一匹原本頑強抗拒的馬,黎白南隨行在後。她看到繩索拋起,船艦溫馴地任由划槳船拖離碼頭,黑暗中白帆突然散落、綻放,船首燈的光芒在黑暗海面上顫抖,緩緩縮成一滴光亮,消失。
恬娜繞著房間,折起恬哈弩穿過的衣服、絲襯衣與罩裙,撿起涼鞋,貼頰片刻,收起。
她在空曠大床上張眼躺著,心裡一再重複同一幕:一條路,恬哈弩獨自行走;一個結,一張網,一團漆黑扭動的糾結物體從天空落下,龍群齊聚飛翔,火焰朝恬哈弩舔噬、流竄,頭髮著火,衣物燃燒……不,恬娜喊,不要!不會發生!她將思緒硬生生抽離,直到再度看到那條路,恬哈弩獨自走著,天空中漆黑、燃燒的糾結逐漸靠近。
第一道天光將房間變成灰色,恬娜終於精疲力竭地睡去,夢見自己在高陵的老法師之屋,自己家裡,返家的欣喜難以言喻。格得讓地上積滿灰塵,她從門後拿出掃把,清掃閃亮的橡木地板,但屋後出現一扇原本不存在的門,開啟後發現一間窄小低矮的房間,裡面是漆成白色的石牆。格得蹲在房裡,手臂放在膝上,雙手無力下垂,頭不像人類,又小又黑,還有尖喙,貌似兀鷹,以低弱沙啞的聲音說:「恬娜,我沒有翅膀。」一聽此語,怒氣及恐懼自恬娜體內狂湧而出,令她驚醒,喘息,看到陽光照在房中高牆,聽到甜美清澈的喇叭聲,宣告已是早上第四小時。
阿莓端來早餐,恬娜稍稍進食,並與阿莓聊天。恬娜從黎白南送來的成群女傭與侍女中,選出這名年老僕人。阿莓聰明、能幹,出生於黑弗諾島內陸村落,和她相處,遠比與大部分宮廷仕女更為愉快。仕女待恬娜和善有禮,卻不知如何應對,不知如何跟半是卡耳格女祭司、半是弓忒村婦的人交談。恬娜明白,仕女能輕易對過於羞怯的恬哈弩表示善意、憐憫,卻無法憐憫恬娜。
而阿莓憐憫恬娜,這天早上給了極大安慰:「王會把恬哈弩安然無恙地帶回來。你認為王會讓那女孩身陷自己無法解救的危險嗎?絕對不會!王絕對不會!」雖然這不一定真確,但阿莓如此堅信,令恬娜不得不同意,而感受些許安慰。
恬娜必須做點事,恬哈弩不在,留下的空虛隨處皆是。她決心與卡耳格公主談話,看看公主是否願意學習赫語,或至少說出名字。
卡耳格大陸人民與赫族不同,他們沒有真名,但卡耳格名字與赫族通名一樣,通常具有某些意涵,如「玫瑰」、「赤楊」、「榮譽」、「希望」,或是傳統名字,襲承祖先之名,人們公開使用此類名字,並自傲於代代相傳的古老名字。恬娜離開父母身邊時還太小,不明白為何取名恬娜,但她認為可能是因某個祖母或曾祖母之故。她被認定為阿兒哈、轉世無名者時,名字被拿走,之後才由格得交還。她與格得同感,認為這正是自己的真名,但因不是太古語詞,也不會賦予任何人控制她的力量,所以她從未隱瞞。
恬娜百思不解公主為何隱瞞自己的名字。侍女只稱她為公主、夫人,或主人,而大使則以第一公主、索爾之女、胡珥胡夫人等等頭銜談論。如果這可憐女孩只有頭銜,也該是有個名字的時候了。
恬娜明白王的貴客不宜在黑弗諾街道獨行,但阿莓在宮中有責任在身,她便要求一名僕人陪伴。一名迷人男僕應聲隨侍,其實是僕童,年僅十五,但每到路口,男僕便照看她如同步履蹣跚的老太婆。恬娜喜歡行走城中,她已發現,也自承,去河宮時若無恬哈弩在旁會比較輕鬆。人們會盯著恬哈弩、別過頭,恬哈弩則帶著僵硬、折磨的自尊前進,痛恨路人目光與別開的頭,恬娜一同受苦,甚至更痛苦。
如今她能在街上逗留,看街頭表演、市場攤販、群島王國各地的臉孔與衣著,偏離直達的路徑,讓男僕領她到一條街,一座座彩繪拱橋連線屋頂,形成在頂上的通風圓拱屋頂,上面垂吊沈甸的紅花攀藤,人們會從窗戶伸出彩漆竹竿,將鳥籠吊在花朵間,看來像座空中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