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隨著格得,走遍冥界,疲累地到達山腳,一片只有灰塵與石塊的黑暗谷地。山只有一個名字:苦楚。
黎白南攤開掌心,低頭看著緊握的黑色小石,再度握緊。
完成前去旱域的目的後,兩人從旱溪谷爬上山,無他路回頭。踏上亡者禁行的道路,攀爬、翻越過切割、灼燒雙手的岩石,直到格得再也無法前進。他盡力揹負格得繼續前行,然後兩人匍匐到達黑暗邊緣,夜晚的絕望懸崖邊。他回來了,與格得一起進入陽光,進入海浪打在生命之岸上的聲響。
已許久不曾如此鮮明地憶起那段可怕旅程,但來自山巒的黑色小石一直垂掛心上。
他如今恍然,那片土地的記憶,其中的黑暗、塵土,雖轉頭不願直視,卻一直都在心裡,只略掩蔽在白日種種明亮活動作息下。他轉過頭,明知那將是他再度返回之處,卻無法忍受這事實:獨自返回、無人陪伴,永遠。眼神空洞、無語站在虛影之城的陰影下,永不能再見到陽光,或飲水,或碰觸活生生的手。
他突然站起身,甩脫陰鬱念頭,將石頭放回小包,上床就寢,關燈,躺下。他立刻再度見到塵土與岩石的昏暗灰濛土地,遙遠前方連線漆黑尖銳的山峰,但在這裡是下傾斜坡,直直向下,向右,伸入全然黑暗。「那邊有什麼?」不斷前行時,他問了格得。同伴說不知道,也許沒有盡頭。
黎白南坐起身,因心思飄蕩無法遏抑而憤怒驚慌,眼光尋找窗戶。窗子面北,是喜歡的景緻,從黑弗諾望過層層山巒,直到高聳、灰白峰頂的歐恩山。更遠,視線之外,跨越大島與伊亞海,是英拉德島,家鄉。
躺在床上只看得見天空,夏季夜空一片澄澈,天鵝之心高掛小星辰間。他的王國。光芒、生命的王國,這裡的星辰宛如雪白花朵,在東方綻放,在西方消隱。他不願去想另一片國土,在那裡星辰永不移動,在那裡手無力量,也沒有正確的方向,因為無處可走。
躺在床上,凝望星辰,他刻意將念頭拉離記憶,拉離格得,想著恬娜:她的聲音,她的碰觸。朝臣都很注重儀節,對何時、如何碰觸國王,小心翼翼;恬娜卻非如此,而會笑著把手放在他手上,對待他比他母親還要大膽。
玫瑰,英拉德家系的公主,兩年前因高燒去世,當時黎白南正在船上,前往英拉德島貝里拉宮與南方島嶼,探訪皇族。他對母后死訊一無所知,直到回家,回到正在哀悼的城市與宅邸。
母親如今正在黑暗國土,乾旱大地上。如果他到了那兒,在街道上錯身,母親不會看他一眼,不會對他說話。
他緊握雙手,重新擺放床上軟墊,試著放鬆,讓心緒離開,想著能遠離那裡的事物。想著母親健在時,她的聲音、深暗眼睛在深暗高挑的眉毛下、纖細雙手。
或者想著恬娜。他知道請恬娜來黑弗諾,不僅為了有事請教,更因為恬娜是他僅存的母親。他想要這份愛,給予,也獲得。一份絕對的愛,沒有例外,沒有條件。恬娜雙眼是灰色的,並不深暗,但能以洞悉的柔情直直看透他,不受他所說或所做之事欺瞞。
他知道他完好達成別人加諸他的要求,也知道自己善於扮演王,但只有在母親和恬娜面前,對自己能不帶一絲疑惑,明瞭身為王的真實意義。
從黎白南還是少年人,還未加冕前,恬娜便已認識他,那時起便已愛著他,為了他,為了格得,也為了自己。對恬娜而言,黎白南是永不會令人失望的兒子。
但恬娜心想,他若繼續如此憤怒、不誠實地面對來自胡珥胡的可憐女孩,還是可能令人失望。
阿瓦巴斯使節最後一次謁見,恬娜也出席。黎白南邀她,她也樂意前來。初夏來到此處,發現有卡耳格人在宮廷,恬娜原以為卡耳格人會躲避她,或至少懷疑地看著她:叛教的女祭司,跟小偷鷹法師從峨團陵墓寶庫盜走厄瑞亞拜之環,背叛祖國,帶著環逃到黑弗諾。此舉讓群島王國再度有王,卡耳格人很可能因此敵視她。
胡珥胡的索爾重新崇拜雙神與累世無名者,而恬娜摧毀最壯麗的神廟。這反叛已不僅政治層面,也包括宗教。
但那已是很久以前,四十多年前的事,幾乎成了傳說,而政客有選擇性記憶。索爾使節乞求,是否有榮幸謁見恬娜,以繁複深刻、虔誠尊敬的言詞迎接,某些部分她認為他說的是實話。大使稱呼恬娜為阿兒哈夫人、被食者、轉世者——多年來已無人如此稱呼,再次聽到,讓恬娜頗感奇特,但聽到母語,發現自己依然能說,依然有深刻、憂愁的滿足。
於是恬娜前來向大使及一行人道別,請大使向卡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