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部分(1 / 4)

小說:大江大海1949 作者:緣圓

這個福建來的青年人,一面吐得肝腸寸斷,一面還恨自己吐,把美國人乾淨的甲板吐成滿地汙穢,他覺得“有辱軍人的榮譽,敗壞中華民國的國格”。

打了八年抗日戰爭的七十軍士兵,在軍艦上個個東歪西倒,暈成一團。林精武兩天兩夜一粒米沒吃,一滴水沒喝,肚子嘔空,頭眼暈眩,“我在想,這樣的部隊,還有能力打仗嗎?然後有人大叫:‘前面有山’,快到了。”

擴音器大聲傳來命令:“基隆已經到了,準備登陸,為了防備日軍的反抗,各單位隨時準備作戰。”

全船計程車兵動起來,暈船的人全身虛脫,背起揹包和裝備,勉強行走,陸續下船,美軍在甲板上列隊送別。林精武邊走下碼頭,邊覺得慚愧:留給人家這麼髒的船艙,怎對得起人家!

基隆碼頭上,七十軍計程車兵看見一堆小山一樣的雪白結晶鹽。福建海邊,白鹽也是這樣堆成山的。有人好奇地用手指一沾,湊到嘴裡嚐了一下,失聲大叫,“是白糖!”大陸見到的都是黑糖,這些士兵,第一次見到白糖,驚奇萬分。一個班長拿了個臉盆,挖了一盆白糖過來,給每個暈頭轉向計程車兵嚐嚐“臺灣的味道”。

在基隆碼頭上,七十軍計程車兵看見的,很意外,是成群成群的日本人,露宿在車站附近;日本僑民,在苦等遣返的船隻送他們回家鄉。

七十軍的老兵——大多是湖南子弟,八年抗戰中自己出生入死,故鄉則家破人亡,一下船看見日本人,有些人一下子激動起來,在碼頭上就無法遏止心中的痛,大罵出聲:姦淫擄掠我們的婦女,刀槍刺殺我們的同胞,現在就這樣讓他們平平安安回家去,這算什麼!

“我還聽說,”林精武說,“有兩個兵,氣不過,晚上就去強暴了一個日本女人。”

“就在那碼頭上?”我問。

“是的,”林精武說,“但我只是聽說,沒看見。”

林精武離開故鄉時,腳上穿著一雙回力鞋,讓很多人羨慕。穿著那雙父母買的鞋,此後千里行軍靠它、跑步出操靠它,到達基隆港時,鞋子已經破底,腳,被路面磨得發燒、起泡、腫痛。

軍隊,窮到沒法給軍人買鞋。有名的七十軍腳上的草鞋,還是士兵自己編的。打草鞋,在那個時代,是軍人的基本技藝,好像你必須會拿筷子吃飯一樣。

麻絲搓成繩,稻草和破布揉在一起,五條繩子要拉得緊。下雨不能出操的時候,多出來的時間就是打草鞋。七十軍計程車兵坐在一起,五條麻繩,一條綁在柱子上,一條系在自己腰間,一邊談天,一邊搓破布和稻草,手快速地穿來穿去,一會兒就打好一隻鞋。

只懂福建話的新兵林精武,不會打草鞋。來自湖南湘鄉的班長,從怎麼拿繩子開始教他,但是班長的湖南話他又聽不懂,於是一個來自湘潭的老兵,自告奮勇,站在一旁,把湘鄉的湖南話認認真真地翻譯成湘潭的湖南話,林精武聽得滿頭大汗,還是打不好。他編的草鞋,因為松,走不到十里路,腳就皮破血流,腳指頭之間,長出一粒粒水泡,椎心的疼痛。最後只好交換:十八歲讀過書的福建新兵林精武為那些不識字的湖南老兵讀報紙、寫家書,湖南的老兵,則為他打草鞋。

“林先生,”我問,“臺灣現在一提到七十軍,就說他們穿草鞋、背雨傘、破爛不堪,是乞丐軍——您怎麼說?”

“我完全同意,”林精武抬頭挺胸,眼睛坦蕩蕩地看著我,“我們看起來就是叫化子。到基隆港的時候,我們的棉衣裡還滿滿是蝨子,頭髮裡也是。”

我也看著他,這個十八歲的福建青年,今年已經八十三歲,他的聲音裡,有一種特別直率的“正氣”。

“我們是叫化子軍,”他說,“但是,你有沒有想過,七十軍,在到達基隆港之前的八年,是從血河裡爬出來的?你知不知道,我們從寧波出發前,才在戰火中急行軍了好幾百公里,穿著磨破了的草鞋?”

我是沒想過,但是,我知道,確實有一個人想過。

一九四六年春天,二十三歲的臺灣青年巖裡政男因為日本戰敗,恢復學生身分,決定從東京回臺北進入臺灣大學繼續讀書。

他搭上了一艘又老又舊的美軍貨輪“自由輪”,大船抵達基隆港,卻不能馬上登岸,因為船上所有的人,必須隔離檢疫。在等候上岸時,大批從日本回來的臺灣人,很多是跟他一樣的大學生,從甲板上就可以清楚看見,成批成批的中國軍人,在碼頭的地上吃飯,蹲著、坐著。在這些看慣了日軍的臺灣人眼中,這些國軍看起來裝備破舊,疲累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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