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靜靜卻石破天驚的一個上海的早晨:“八月十日夜半,同盟通訊社的海外廣播播放了日本承諾接受波茨坦公告,監聽到這一廣播的莫斯科廣播電臺,則動員了其在海外廣播的全部電波,播送了這條訊息。而收聽到這條訊息的上海地下抗日組織便立即採取行動,將這些標語張貼了出來。”
在無數亢奮高昂的標語中,他突然瞥見這麼一條,粉色的底,黛色的墨,貼在一戶普通石庫門的大門上:
茫然慨既往,默坐慎將來。
灰色的兩扇門是緊閉的,對聯的字,看起來墨色新潤,好像一盞熱茶,人才剛走。
堀田心中深深震動:“我對這個國家和這個城市的底蘊之深不可測,感覺到了恐懼。而且這些標語是早已印刷完畢了的,我對地下組織的這種準備之周到,深感愕然不已。”
在山城重慶,蔣介石在前一天晚上,已經知道了這山河為之搖動的訊息。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日的日記,筆跡沈靜,墨跡均勻,完全沒有激動的痕跡:
【雪恥】……正八時許,忽聞永精中學美軍總部一陣歡呼聲,繼之以爆竹聲。餘聞甚震,“如此嘈雜實何事?”彼答曰:“聽說什麼敵人投降了。”餘命再探,則正式報告,各方訊息不斷報來,乃知日本政府除其天皇尊嚴保持以外,其皆照中美蘇柏林公報條件投降以(矣)。
這個人,一生寫了五十七年的日記,沒有一天放下;即使在殺戮場上衝鋒陷陣、聲嘶力竭,一從前線下陣,侍衛就看見他在夜燈下拾起毛筆,低頭寫日記。寫日記,是他煉獄中的獨自修行,是他密室中的自我療傷。十年如一日,二十年如一日,三十年如一日,四十年如一日,五十年如一日。
但是,白水黑山備盡艱辛之後,苦苦等候的時刻真的到來,卻竟也只是一張薄薄紙上四行淡墨而已。
38,甲板上晴空萬里
九月二日是九月第一個星期天。全世界的眼光投射在東京灣。
五萬七千五百噸的密蘇里艦,參與過硫磺島和沖繩島的浴血戰役,這一天卻是和平的舞臺。舞臺上固定的“道具”,是艦上閃亮懾人的十六管魚叉飛彈,還有突然間呼嘯升空、威風凜凜的戰鬥機群。
美國電視播報員用高亢激越的聲調報導這偉大的、歷史的一刻,配上“澎巴澎巴”銅管齊發的愛國軍樂,令人情緒澎湃。
麥克阿瑟高大的身形顯得瀟灑自在,盟軍各國將領站立在他身後,一字排開,不說話也顯得氣勢逼人。面對面的日本代表團只有十一人,人少,彷佛縮聚在甲板上,無比孤寒。首席代表外交部長重光葵穿著黑色的長燕尾禮服,戴著高聳的禮帽和雪白的長手套,持著紳士柺杖。柺杖是他歐式禮服的必要配件,卻也是他傷殘肉體的支柱所需。十三年前的四月二十九日,重光葵在上海虹口被抗日誌士炸斷了一條腿,此後一生以義肢行走。
戰敗國的代表,瘸著一隻腿,在眾目睽睽下一拐一拐走向投降簽署桌,他一言不發,簽了字,就往回走。
站在重光葵身邊那個一身軍裝的人,來得不甘不願。他是主張戰到最後一兵一卒的人:陸軍參謀總長梅津美治郎。以威逼之勢強逼何應欽簽下“梅何協定”控制華北的是他;發動“三光”作戰——對中國的村落殺光、燒光、搶光的,是他;核准建立“七三一”部隊製造細菌武器的,是他。被任命為關東軍司令時,梅津曾經莊嚴地發誓:“今後將愈加粉骨碎身以報皇恩於萬一。”
此刻天上晴空萬里,艦上的氣氛卻十分緊繃。站著坐著圍觀的人很多,但是每個人都神情嚴整;血流得太多的歷史,記憶太新,有一種內在的肅殺的重量,壓得你屏息靜氣,不敢作聲。站在甲板上面對面的雙方,勝利的一邊,只做了三分鐘相當剋制的講話,輸掉的一邊,徹底沉默,一言不發。在那甲板上,兩邊的人,眼光避免交視,心裡其實都明白一件事:很快,簽署桌這一邊的人將成為對面那堆人的審判者。
國際軍事法庭所有的籌備已經就位,在歐洲,審判納粹的紐倫堡大審即將開庭。梅津所預期的“粉骨碎身”,很快要在東京應驗,以一種極其屈辱的方式。三年以後,一九四八年十一月十二日,國際法庭以甲級戰犯之罪判處他無期徒刑。
39,突然亮起來
上海沉浸在欣喜的歡騰之中。堀田善衛以為那些勝利標語都是“地下組織”所準備的,其實不盡然。滬上有個無人不知的老字號“恆源祥”,老闆叫沈萊舟。他在閣樓裡一直藏著一個無線收音機,當晚貼耳聽到日本投降的訊息,就悄悄出門買了粉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