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一個炮彈,我算算有七斤十二兩。行軍的時候,他們是兩個阿兵哥中間夾著一個被抓來的挑夫,他們講“你跑我就開槍”,其實後來我們知道,他們根本不會開槍,因為撤退是悄悄地撤退,不准許出聲的。我們完全可以逃走,可是那時候誰也不敢冒險哪。
龍:管管那時你是一個人肩挑兩邊炮彈呢,還是前後兩個人挑中間的炮彈?
管:不是,我一個人挑四發,一邊各綁兩發。
龍:然後呢?
管:然後就走,天亮的時候,從郊區走到了青島。我當時穿雙鞋,是回力鞋,跟我現在這球鞋差不多。要過一條橋的時候,挑著炮彈,突然滑倒了。
龍:慢點啊,管管,你家裡怎麼買得起回力鞋給你?
管:我打工,譬如美軍第六艦隊在青島的時候,我就到軍營附近賣花生,還賣一些假骨董,譬如說女生那個三寸金蓮的鞋啊,還有賣日本旗,到總部裡面去找日本旗來賣。
龍:挑著四發炮?
管:我挑了四發炮彈,然後就在海泊橋過橋時“砰”摔了一跤。我那時候以為炮彈會爆炸啊,嚇死我了。這時長官過來,啪啪給我兩個耳光。後來我才知道這炮彈不會爆炸,但我嚇死了,你看壓力有多大。就這樣到了青島碼頭。就這樣……到了臺灣。
17,棲風渡一別
粵漢鐵路是條有歷史的老鐵路了,一八九八年動工,一九三六年才全線完成,也就是說,在戊戌政變的時候開工,到抗戰快要爆發的時候完工,花了三十八年,總長一零九六公里。
從武昌南下廣州,在湖南接近廣東交界的地方,粵漢鐵路上有個很小的車站,叫棲風渡。中央研究院院士、歷史學家張玉法,記得這個小站。
十四歲的張玉法和八千多箇中學生,全部來自山東各個中學,組成聯合中學,跟著校長和老師們,離開山東的家鄉,已經走了一千多公里的路。搭火車時,車廂裡塞滿了人,車頂上趴滿了人,孩子們用繩子把自己的身體想方設法固定在車頂上,還是不免在車的震動中被摔下來。火車每經過山洞,大家都緊張地趴下,出了山洞,就少了幾個人。慌亂的時候,從車頂掉下來摔死的人,屍體夾在車門口,爭相上車的人,就會把屍體當作踏板上下。
八千多個青少年,揹著行囊。所謂行囊,就是一隻小板凳,上面迭條薄被、一兩件衣服,整個用繩子綁起來,夾兩支筷子。到了沒有戰爭的地方,停下來,放下板凳,就上課。通常在寺廟或是祠堂裡駐點,夜裡睡在寺廟的地上,鋪點稻草;白天,每個人帶著一個方塊土板,坐在廟埕的空地或土牆上,把老師圍在中心,就開始聽講。用石灰,或甚至石塊,都可以在土板上寫字。
我聽著聽著不免發呆:這是什麼樣的文明啊,會使你在如此極度的艱難困頓中卻絃歌不輟?
餓了,有時候到田裡挖芋頭吃,帶著土都吃;沒得吃的時候,三三兩兩就組成一個小隊伍,給彼此壯膽,到村子裡的人家去討食。有點害羞,但是村人開門看到是逃難來的少年,即使是家徒四壁的老爺爺,也會拿出一碗粥來,用憐惜的眼光看著飢餓的孩子們。
湖南人對外省人最好,張玉法說,因為湖南人幾乎家家都有自己的兒子在外面當兵——可能是國軍,也可能是解放軍,所以他們常常一邊給飯,一邊自言自語說,唉,希望我的兒子在外面,也有人會給他飯吃。
一九四九年端午節,大軍海上撤退,管管在青島被抓夫的當天,八千多個山東少年到了棲風渡。長沙也快要開戰了,他們只好繼續往南,計劃到廣州。到了廣州然後呢?沒有人知道。
棲風渡是個很小的站,看起來還有點荒涼,可是南來北往的火車,在這裡交錯。少年們坐在地上等車,一等就是大半天,小小年紀,就要決定人生的未來。搭南下的車,離家鄉的父母就更遙不可及了,而且廣州只是一個空洞的概念,一個舉目無親的地方。搭北上的車,馬上就回到父母身旁,但是一路上都是炮火燃燒的戰場,一定會被抓去當兵,直接送到前線,不管是國軍還是解放軍。戰死或被俘,總歸到不了父母的面前。
很多少年少女,就在那荒涼的車站裡,蹲下來痛哭失聲。
玉法的二哥,十七歲,把弟弟拉到一旁,說,我們兩個不要都南下,同一命運,萬一兩個人都完了的話,父母親就“沒指望了”,所以把命運分兩邊投注;我北上,你南下。
二哥決定北上到長沙報考,到處都是孫立人招考青年軍的佈告。
北上的火車先到,緩緩駛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