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生把她,像貨物一樣,從車窗塞進去。
龍家院的族人一會兒重新挑起扁擔幹活去了,我和應揚走在田埂上,邊吃橘子邊談天,我問應揚,“後來,你對媽媽有任何記憶嗎?”
應揚一下子就紅了眼眶,六十歲的人了,一說到衡山火車站,還要哽咽。
“只有一個印象留下來,就是——媽媽在火車裡,頭髮卷卷的。後來,長大一點,看到別人都有媽媽,只有我沒有,很難過。開始的時候,奶奶還騙我說,我就是你的媽媽,後來當然騙不住了。”
應揚的眼睛深凹,特別明亮。一九八五年第一次找到他的時候,我從美國特地飛到廣州去“認”這個失落的哥哥。在滿滿的人群中,第一眼看到他,我就知道:“是他,這就是他。”應揚面板黝黑,穿著農民的粗布,帶著底層人民的謙抑神情,過了一輩子挑扁擔、耕土地的生活,但是他臉上有美君的一雙深凹、明亮的眼睛,在洪水般湧動的人潮中,我一眼就認得。
應揚抑制著情緒,停了一下,然後繼續說,“小時候,每次在外面受了委屈,譬如講,老師跟同學指著你的鼻子說,‘你爸是國民黨!’那就像拿刀砍你一樣,我總是想,如果媽媽在,多好,隨時可以回家對媽媽痛哭一場,可是一想到這裡,就更難過。每次火車從衡山站裡開出來,經過龍家院速度都還很慢,我老遠就從屋子裡衝出去,拚命往鐵軌那邊跑,往火車跑過去,我去追火車,一路追一路喊媽媽媽媽媽媽……我看到任何一個短頭髮燙得卷卷的女人,都以為那是我媽——可是我媽永遠在一輛開動的火車裡,我永遠追不上……”
9,最普通的一年
和應揚走在田埂上,幾株桃樹,枯枝椏上冒出了一粒粒嫩色的苞,襯著後面灰色的天空和黛色的山巒起伏,像一個超大的美麗畫布,前景還有一隻水牛坐在空地裡,悠悠晃著尾巴趕果蠅,一派恬靜悠閒的農村風光。槐生,一箇中國農村的孩子,非常具體的,就在現在我踩著田埂的龍家院的土地上長大。
一個出生在一九一九年的湖南小孩,他的這片土地,是怎樣的一片土地呢?
我翻開《衡山縣誌》。
槐生出生的前一年,民國七年,等著他到來的世界是這樣的:“四月,北洋軍閥吳佩孚部隊與南軍在湘江、水沿岸混戰,姦淫擄掠。青壯男女進山躲兵,成片稻田荒蕪。七月,苦雨、兵災、水災交加,農民苦不堪言,拖兒帶女,外出逃難”。
槐生兩歲那一年,衡山“五十多天不雨,田土俱涸”,“饑民成群外出乞食,或以野草充飢”。
五歲那年,大水滾滾從天上來,“湘江、洣河沿岸民房未倒塌者寥寥無幾,災民露宿兩三個月之久”。
十二歲那年,“大雨兼旬,山洪驟發”。
十五歲那年,“久晴不雨,大旱成災……饑民採野草、剝樹皮、挖觀音土充飢。秋,旱災慘重,近百所小學停辦”。
十七歲那年,山洪爆發,“農民外出成群乞討”。
十八歲那年,絲蟲病流行,湘江、洣水暴漲,衡山重災。
一九四五年抗日戰爭勝利那一年,大旱,加上兵燹,大部分田土失收。秋天,瘧疾流行,衡山死亡兩千多人。國共戰爭全面爆發、烽火焦土的一九四六年,縣誌是這麼寫的:
衡東境內發生嚴重饑荒……饑民覓食草根、樹皮、觀音土,霞流鄉餓死一百八十九人,沿粵漢鐵路一線有數以萬計的人外出逃荒。
六月,天花、霍亂流行。秋,患病率達百分之二十四,死亡率逾百分之五,邊遠、偏僻山區缺醫少藥,情況更為嚴重。莫井鄉八三五五人,患瘧疾的達四二一一人。
唉,我再往前翻翻,看看比槐生早生十幾年的湖南孩子怎麼長大,縣誌說的簡直就一模一樣:
民國三年,軍閥作戰,衡山境內初等小學由一百六十所減至十八所。
宣統元年(一九零九),水旱蟲災交加,農民靠樹皮、野草充飢,成群結隊出外乞討,賣兒鬻女,死於溝壑者比比皆是。
光緒三十二年(一九零六),連降暴雨,湘江、洣水橫流,發生“光緒丙五”大水災。
光緒二十一年(一八九五),大旱災。災情慘重。
沈從文這個湖南孩子就比槐生大十七歲,一九零二年出生在湘西鳳凰鎮。
九歲那一年,也就是一九一一辛亥革命的時候,野孩子沈從文看見的家鄉是“一大堆骯髒血汙的人頭,還有衙門口鹿角上,轅門上,也無處不是人頭”。
革命失敗了,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