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把心中留著的長篇材料拿出來救急。不用說,這麼由批發而改為零賣是有點難過。可是及至把十萬字的材料寫成五千字的一個短篇——像《斷魂槍》——難過反倒變成了覺悟。經驗真是可寶貴的東西!覺悟是這個:用長材料寫短篇並不吃虧,因為要從夠寫十幾萬字的事實中提出一段來,當然是提出那最好的一段。這就是楞吃仙桃一口,不吃爛杏一筐了。再說呢,長篇雖也有個中心思想,但因事實的複雜與人物的繁多,究竟在描寫與穿插上是多方面的。假如由這許多方面之中挑選出一方面來寫,當然顯著緊湊精到。長篇的各方面中的任何一方面都能成個很好的短篇,而這各方面散佈在長篇中就不易顯出任何一方面的精彩。長篇要勻調,短篇要集中。拿《月牙兒》說吧,它本是《大明湖》中的一片段。《大明湖》被焚之後,我把其他的情節都毫不可惜的忘棄,可是忘不了這一段。這一段是,不用說,《大明湖》中最有意思的一段。但是,它在《大明湖》裡並不像《月牙兒》這樣整齊,因為它是夾在別的一堆事情裡,不許它獨當一面。由現在看來,我楞願要《月牙兒》而不要《大明湖》了。不是因它是何等了不得的短篇,而是因它比在《大明湖》裡“窩”著強。
《斷魂槍》也是如此。它本是我所要寫的“二拳師”中的一小塊。“二拳師”是個——假如能寫出來——武俠小說。我久想寫它,可是誰知道寫出來是什麼樣呢?寫出來才算數,創作是不敢“預約”的。在《斷魂槍》裡,我表現了三個人,一樁事。這三個人與這一樁事是我由一大堆材料中選出來的,他們的一切都在我心中想過了許多回,所以他們都能立得住。那件事是我所要在長篇中表現的許多事實中之一,所以它很利落。拿這麼一件小小的事,聯絡上三個人,所以全篇是從從容容的,不多不少正合適。這樣,材料受了損失,而藝術佔了便宜;五千字也許比十萬字更好。文藝並非肥豬,塊兒越大越好。有長時間的培養,把一件複雜的事翻過來掉過去的調動,人也熟了,事也熟了,而後抽出一節來寫個短篇,就必定成功,因為一下筆就是地方,準確產出調勻之美。不過呢,十萬字可以得到三五百元,而這五千字只得了十九塊錢,這恐怕也就是不敢老和藝術親熱的原因吧。為藝術而犧牲是很好聽的,可是餓死誰也是不應當的,為什麼一定先叫作家餓死呢?我就不明白!
《新時代的舊悲劇》有許多的缺點。最大的缺點是有許多人物都見首不見尾,沒有“下回分解”。毛病是在“中篇”。我本來是想拿它寫長篇的,一經改成中篇,我沒法不把精神集註在一個人身上,同時又不能不把次要的人物搬運出來,因為我得湊上三萬多字。設若我把它改成短篇,也許倒沒有這點毛病了。不過呢,陳老先生確是有個勁頭;假如我真是寫了長篇,我真不敢保他能這麼硬梆。因此,我還是不後悔把長篇材料這樣零賣出去,而反覺得武戲文唱是需要更大的本事的,其成就也絕非亂打亂鬧可比。
七、一九三四年計劃
沒有職業的時候,當然談不到什麼計劃——找到事再說。找到了事作,生活比較的穩定了,野心與奢望又自減縮——混著吧,走到哪兒是哪兒;於是又忘了計劃。過去的幾年總是這樣,自己也鬧不清是怎麼過來的。至於寫小說,那更提不到計劃。有朋友來信說“作”,我就作;信來得太多了呢,便把後到的辭退,說上幾聲“請原諒”。有時候自己想寫一篇,可是一擱便許擱到永遠。一邊作事,一邊寫作,簡直不是回事兒!
一九三四年了,恐怕又是馬虎的過去。不過,我有個心願:希望能在暑後不再教書,而專心寫文章,這個不是容易實現的。自己的負擔太重,而寫文章的收入又太薄;我是不能不管老母的,雖然知道創作的要緊。假如這能實現,我願意暑後到南方去住些日子;杭州就不錯,那裡也有朋友。
不論怎樣吧,這是後半年的話。前半年呢,大概還是一邊教書,一邊寫點東西。現在已經欠下了幾個刊物的債,都該在新年後還上,每月至少須寫一短篇。至於長篇,那要看暑假後還教書與否;如能辭退教職,自然可以從容的亂寫了。不能呢,長篇即沒希望。我從前寫的那幾本小說都成於暑假與年假中,因除此再找不出較長的時間來。這麼一來,可就終年苦幹,一天不歇。明年暑假決不再這麼幹,我的身體實在不能說是很強壯。春假想去跑泰山,暑假要到非避暑的地方去避暑——真正避暑的地方不是為我預備的。我只求有個地點休息一下,暑一點也沒關係。能一個月不拿筆,就是死上一回也甘心!
提到身體,我在四月裡忽患背痛,痛得翻不了身,許多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