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山又起霧了。
這是小師兄走後的第十年,燕宴穿著掌門的深色道服穿過薄霧,穿過溼漉漉的水汽,穿過一樹又一樹的垂楊柳,緩慢但堅定地爬著山。
早幾年的時候,這個時間,他還是矇頭大睡。
但現在卻睡不著了。
自那年魔族入侵,世人都道在鑄劍城,魔王炎燚和九重山凌波仙子同歸於盡,自此之後魔族雖然還不時有人作亂,但總歸是被九重山連同各派仙門一起壓了下去。
昔日第一仙門的九重山也在那場大戰中衰落,一門精銳幾乎盡數死光,甚至剛出關的燕掌門也不幸殞命,只留下一個尚且年少的燕家傳人。
很多人都不看好,這半大的孩子如何撐起一個門派?
但燕宴做到了。
握著誅魔劍的他,在無數對抗和殺戮中快速地成長為一個合格的接班人,縱使倉促,但他不得不長大。
以前他無比在意外界的傳聞,沒事都會下山逛遊的蒐羅一些話本子,最喜歡看那些英雄故事,要是和自己知道的有出入,他多半會直接找上門,要求筆者改到他滿意。
年少時總是較真,後來才發現,有些錯,是糾不完的。
有些故事,本來也沒有定論。
就像如今,他分明知道外界那些傳聞,十有八九都是錯的,九重山從來不像他們想象地那麼好,那麼霽月風光,這山下藏著無數的黑暗與汙垢,埋著數不清的屍骨和劍冢,他也早已見過太多次血腥和爭鬥,但他早已經沒了當初一定要刨根問底,證明一切的心力了,他只是堅持在九重山的山下,草廟村村頭種了一片桃花林,然後將小師兄葬在了那裡。
每日日出,他都會去桃林喝一杯酒,就好像有小師兄看著,為他壯膽一般,這樣,他才能有大著膽子去誅殺一些人,審判一些人,也救贖一些人。
每天,只有在桃林的那幾個時辰,他才能做回那個驕縱任性,自由自在的少年郎。
更多時候,他需要端著架子,冷著臉,做很多很多,很難很難的抉擇。
慢慢接管九重山之後,他心裡的怨恨少了許多。
從前,他總是不理解,為什麼師尊如此冷血無情,為什麼二大爺總是笑呵呵的,為什麼師兄說話不算數……後來他都知道了,那些只不過是他們不得已戴上的面具,在不同的場合用不同的臉,長大就意味著身不由己。
如果可能的話,他還是想偷溜下山買一串糖葫蘆,火急火燎地帶回來,送給小師兄,但糖葫蘆會化,人會離開,而他……已經不再是小孩子了。
又是十年過去,燕宴的額角已經生了白髮,他明明可以施法抹去,卻沒有這麼做。
曾經的他最在意容貌,總是標榜,他是這九重山除了師尊和師兄外最好看的少年郎,可是,如今的燕宴,熬了很久,才熬出一根華髮,寶貝的很。
他需要這根白頭髮來提醒自己,時間已經過去很久很久了。
可他還是改不了,去桃花樹下一醉不醒的習慣。
只是這日裡醒來,睜眼看見一個熟人。
實在說,這世界,他還熟識的人,不多,而含光是為數不多,知他懂他的人,但含光是一個耐不住性子的人,早在師兄走後的第二年,他就一刻不停地啟程了,說是要替師兄看遍這世間的風景。
含光每年都會回來,他們會一直坐在桃樹下。
絮叨著彼此這一年的經歷,就好像回到了曾經的一擲千金樓上,他,含光和小師兄一起,坐在一桌子上,吃菜喝酒,聊些最尋常不過的話題。
燕宴難得的穿了一件紫色衣袍,每次見師兄,他總是穿這件,他怕換了,師兄就認不出他了。
“回來了?今年又去哪兒野了?也跟我說說?”燕宴將手裡釀了一年的桃花釀挖了出來。
他總是給自己立下一些不可能實現的承諾,比如在桃花樹下埋一罈酒,等他徹底忘了小師兄的時候,再挖出來喝。
可是他當初大概沒想到,如果他能記起來挖這壇酒,又怎麼會忘記小師兄呢?
於是,這酒啊,就一年埋,一年挖,年復一年,週而復始。
“沒去哪兒,這世界還真是小,我隨便逛逛就走完了。”含光接過桃花釀,似乎有些不開心,“當初就是被主人誆了,他分明跟我說這世界很大的。”
提到他們共同懷念的那個人,兩個人默契地碰了碰杯,他們同時端著酒碗,一飲而盡。
不知是不是為了應景,樹上的桃花不經意地落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