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翁笑道:“少夫人可是問對人了,若說起這段舊事,大約也沒幾個人比小老兒更清楚了。”
他眼皮抬起,似乎在回思很遙遠的往事,良久,才唏噓地嘆:“時間可真是不饒人,算一算,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時候,小老兒閤家還住在琴江岸邊,街坊上有兩戶人家世代交好,兩家的郎君和姑娘從小一起長大,可謂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兩家便也早早地訂下了婚約。
“那年大喜的日子,小老兒還去討了杯喜酒喝呢。那新郎倌和新娘子,嘖——雖然比不得公子和少夫人這樣金玉似的人品——那也是百裡挑一的好模樣兒,誰看了不誇一句郎才女貌?
“可惜天公不作美,他二人新婚不過一月,偏生趕上了流寇作亂,竟有一夥兒山匪趁亂下山把那新娘子擄了去。原來那山匪頭子早就看上了新娘子的美貌,想讓那新娘子給他做壓寨夫人。那新娘子原是好人家的姑娘,如何肯與賊寇沆瀣一氣?她日夜啼哭,只盼著家人早日救她回去。那山匪頭子見她始終拒不肯從,漸漸沒了耐心,動輒對她打罵折磨,更生生打斷了她的腿,強迫她與自己成婚。
“要說那新娘子,也實在是個可敬可嘆的剛烈人兒,在被迫拜堂的當晚,將喜帕摔在地下,當眾痛訴賊人的累累惡行。那惡賊勃然大怒,竟在金玉滿鬥、紅燭搖曳的喜堂裡,於眾目睽睽之下將她虐殺了。新娘子死後,那賊人卻也臥床不起,不足半年,便也跟著去了。人都道,是那賊人執念太深,才送了自己的性命。那惡賊雖然可惡,卻也是個可笑可悲、為愛發狂的可憐人罷了。”
蘇漁不想竟是這樣一個慘烈的故事,不禁心生悲憫之情,亦有荒謬之感,心頭悸震久久未消,良久,才道:“這也算是愛嗎?”
夏鳳兮道:“不是。”蘇漁看向他,傍晚晦暗的天光裡,他亦看向自己,“你可曾見過戰爭大勝時,士兵們衝進城中姦淫擄掠、殺人放火,像野獸一樣狂歡。透過強佔、破壞乃至暴虐得到快意,是人的本能。而且,是最低下的那種。”
蘇漁不禁微笑起來,道:“殿……”話未出口,便著意改道:“夫君說的是極了。傷害,豈可稱之為愛?”
又轉向那老翁:“不知那位新郎倌,後來又如何了呢?”
那老翁嘆道:“說來也是可憐。那新郎倌眼看著新婚妻子被人擄走,自然是心急如焚,想要馬上報官,求官府幫他救回妻子。可是,他們家族在那一帶也算是有頭有臉的大戶人家,若是族中長媳是這樣一個曾被山匪擄上山的、名節已失的女子,實在是難堪。故而族人都勸那新郎倌家醜不可外揚,倒不如息事寧人的好。那新娘子父母早亡,自幼跟著叔父過活,如今出了這種事,便連那新娘子的孃家,也不盼著姑娘回來,為家族蒙羞。兩家人倒是同心同意,盼著新娘子在山上早些自我了結,不要做出敗壞門風之事,徒然惹人恥笑才好。
“那新郎倌百般無奈,卻也無法,被父母族人逼著寫下了休妻書。可他心中始終掛念著妻子,聞得妻子身亡後,更是大病了一場。族中長輩不許他的亡妻葬入祖墳,他便只得在遙遙相望的琴江岸邊,買下一塊地,為妻子立下了衣冠冢。
“縱使後來,他又續娶了幾房妻妾,生下一些兒女,卻也始終不忘故人,時常渡江去祭拜髮妻,可謂是情深了。”
他嗟嘆了一回,又看向蘇漁:“方才少夫人看到的那棵相思樹,便是長在那位夫人衣冠冢前的樹了。世人都道,那棵樹必是那位可憐的丈夫數十年追憶亡妻的相思所化,故取名為相思樹。後來,又有傷情的詩人路過,寫下一些詩句,相思樹的名字也就越傳越廣了。只是,也有些人認為,那位夫人在被賊人擄走後,沒有馬上自盡以示貞烈,而是與那賊人在山上共處了幾個月之久,到底是美中不足了。”
蘇漁聽完了,深感諷刺,笑了一下,道:“那些人可真是奇怪。在這世上,有什麼比一條活生生的人命更珍貴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