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堂裡住的都是“老土地”,姆媽生小囡的辰光,接生婆請到屋裡來接生,小囡眼睛一張開,看到的就是老房子,接下去,養了裡廂,長了裡廂,一輩子住了裡廂,一直住到老死……弄堂裡雖然也有從外頭搬進來租房子住的人家,當然也是窮人家,窮人家搬一趟場不容易,只要住進來,一住就是幾十年,算起來也應該是“老土地”。鄰舍之間,開出門來,不是張家長,就是李家短,哪怕到了夜裡,關起門來,隔壁鄰舍夫妻之間吵相罵的聲音還是能聽得清清爽爽,聽到了還不算數,第二天還會有人追牢子問:“楊先生,昨天夜裡阿是跟阿嫂鬥過啦?”“喔唷,面孔上還有五隻手指頭印,阿嫂的手條子真辣,讀書人只好吃癟。”儂講講看,弄堂裡這副賣相,還有啥東西可以瞞得過去?辰光一長,我曉得你,你也摸透了我,家家戶戶之間的關係,就像蒸籠裡的糯米糕,儂碰著我,我也挨牢儂,統統粘到了一道。雖然也有為疙疙瘩瘩的事體吵兩句相罵,甚至還會打一頓,不過,常常打出來的烏青塊還沒有退掉,包餛飩的辰光,就會送一碗過去……確實,要分清爽也蠻難,骨頭拗斷了筋還連了一道,遠親不如近鄰……一條弄堂就像一家人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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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下只角”的“弄堂文化”。對於剛剛搬進來的人家,就兩樣了,肯定叫儂樣樣事體不順心。講得文化點,叫著還沒有融進弄堂文化,講得難聽點,就是欺生,
如今,太陽從西邊出來了,“下只角”弄堂裡竟然要搬進來一位像淩小姐這種的摩登小姐,哪能跟弄堂合得攏?哪能融得進“下只角”的“弄堂文化”?真好比李淩小姐是塊西式冰淇淋蛋糕,碰到了弄堂里人家這塊中式的糯米糕,放進一隻蒸籠裡一道蒸,結果可想而知,肯定是一塌糊塗。
2、
倪先生走了,當倪先生一跨出屋裡的門口,大門在背後頭關上的一剎那,渾身頓感一輕鬆,像一口惡氣吐出來了,心裡清爽了,跨出去的腳步也就義無反顧了……
倪先生覺著,這一次是真正的離開這個剛剛過了幾年的家,再也不會回來了。妻子已經是人家的了,這個家再也不是自己的家了,再也沒有啥值得留戀了,這趟,真正算的上是離家出走了。
老早吵了相罵,倪先生也會賭氣出去走走,不過,一出門口,心裡總歸還有絲絲的牽掛,也會有點惶惶不安,心裡總歸會盤算著啥辰光回來,哪能回來。現在全都沒有了這種感覺,要走了,要離開了,倪先生卻一點也沒有懊悔,一點也沒有感到遺憾。
倪先生反而感到慶幸,慶幸木頭箱子還在自家手裡,倪先生拎著木頭箱子,一路走得沉甸甸的,也一路走得心裡喜滋滋的,因為,箱子裡裝的是鈔票,下半輩子的依靠終於又拎回到了自家的手裡,曾經忐忑過的心安定了。
自從結婚以來,這隻木頭箱子幾乎成了夫妻兩個人感情生活的一道坎,妻子一直為倪先生沒有把箱子裡的鈔票交出來而悻悻然。
倪先生是經歷過大起大落的人,倪先生有過大富大貴,也有過一夜天功夫,就跌進冰窖,財產被沒收,落入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窘境,所以,倪先生深知生活會有各種各樣的不測,無論有鈔票還是沒有鈔票只讓自己曉得,只是自己的秘密,所以,伊就把平反退還的鈔票統統換成了現金,裝進箱子裡,拎在了自家的手裡,才能安心。倪先生還信奉有鈔票辰光要想到沒有鈔票辰光的艱辛,過了今早,還要想想明早,任何辰光都要細水長流,不做脫底棺材,絕不能做斷後路的人。
妻子則不然,歡喜今日有酒今日醉,信奉有鈔票不用就是成“戇大”的說辭了。一曉得倪先生箱子裡有鈔票,就軟磨硬泡,想拿到鈔票,妻子會在夫妻兩個人剛剛男歡女愛過後,渾身上下還汗水淋淋的辰光,就講:“儂把箱子鑰匙給我吧。”妻子要打激情牌。弄倪先生激情後的歡愉一下子化為了烏有……妻子還會在夫妻兩一有口角的辰光,就會關聯到箱子,講啥::“儂守牢箱子的鑰匙,就是守牢寧波女人,不相信我。”弄的倪先生的氣也會背了過去。
因箱子而引起的吵相罵也就成了家常便飯。
幸虧當初沒有心軟,也沒有被迷糊,假使當初被妻子的甜言蜜語一迷糊,鮮格格把鈔票統統交到了妻子手,如今,箱子裡的鈔票,豈能要得回來?鈔票成了人家男歡女愛的嫁衣裳了,自家到頭來兩手空空了,豈不成了冤大頭了,自家後半輩子的依靠也就化為了青煙,煙消雲散……
倪先生想到這裡,忍不住摸了把額骨頭上的冷汗。
這時倪先生想到了寧波女人,想去尋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