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蘭君醒來時,牆上的掛曆正翻到1979年。
仲夏的清晨,日光透過老式蚊帳,灑在淡藍土布床單上,一片燦爛。後山有不知名的鳥兒“咕咕”地叫,聲音又輕又遠,像飛到雲間。
像是夢一樣,閉眼前,睡在滿是消毒水味的病房;再睜眼,卻身處淡淡青草味縈繞的桃舟村老屋。
呼喚聲自灶屋傳來:“二妹,出來吃飯。”
推開門,日光照見的浮塵裡,媽媽鄭梅正把一鍋稀粥往桌上放;爸爸陳志生坐在竹椅上補鞋;小妹陳竹君彎著身子從罈子裡取鹹菜。小小的一間堂屋,鍋碗瓢盆碰撞,發出細碎的響動,是一個再平凡不過的日子。
她在暗處站了一會兒,靜靜地看著,有種如夢的惆悵。
“愣著做什麼?”鄭梅抱著幾隻碗過來,奇怪的看了陳蘭君一眼,說:“快去洗臉漱口。”
沒有陶瓷臺盆,只有屋後的一條水溝,陳蘭君蹲在水溝旁漱口。忽然媽媽跟過來,順手將後屋的門關上,遞出來一個搪瓷杯。
“快喝了,別讓小妹瞧見。”鄭梅壓低聲音說。
這年月的鄉下,雞蛋是正兒八經的營養品。取了一枚生雞蛋,往青白色土瓷碗裡一磕,用滾燙的開水衝開,加半勺白糖,使勁攪和,就成了豪華飲品。
不是逢年過節生病,不是小孩老人,沒有開水衝雞蛋的待遇。畢竟在這年月的鄉間,雞蛋可是能充當貨幣的存在,以雞蛋付小款項的情況是有的。
陳蘭君順從地接過搪瓷杯,吹了吹,緩緩地喝,心裡卻在記憶裡反覆思索,回憶今天是什麼日子,竟然還有糖水雞蛋喝。
想起來,這是……她高考落榜的時刻。
炎炎夏日,從鄉間到城裡的學校跑了好幾趟,同屆學生所有的錄取通知書均已發放完畢,唯獨沒有一封信寫著她的名字。
鄭梅又急又氣,一句“我們花錢供你讀書,讀得什麼書?”脫口而出,氣得陳蘭君在回家的路上不肯和她說一句話。
母女倆性子都倔,陳蘭君不說話,鄭梅也不說話。
然而過了兩日,到今天早上,鄭梅卻特意做了甜水衝雞蛋給她。
她望著那碗甜水衝蛋,啞然失笑。用“吃飯了”來代替道歉,確實是她媽媽的習慣。
母女兩個回到堂屋,四個人在方桌的四角紛紛落座,一起吃早飯。
說是早飯,其實叫“早粥”更恰當,照例是稀粥配自家醃漬的鹹菜。鹹菜的鹽味很重,因為這樣才能讓人就著幾根鹹菜吃完一整碗飯。陳蘭君夾了一筷子鹹菜,嚐了一口,就鹹得她直皺眉。
咀嚼著久違的鹹菜,她漸漸理清楚了現狀,不知什麼原因,過去二十年如同黃粱一夢,醒來仍是年少。
一頓飯吃得極其安靜,連一向活潑的小妹陳竹君都沒有多嘴。
寂然飯畢,收拾了桌子,鄭梅清了清嗓子,說:“小妹,你到外面玩去吧。”
“哎,好。”陳竹君如聞大赦,一溜煙跑進屋外極盛的日光裡。
屋子裡只剩下鄭梅、陳志生和陳蘭君。
鄭梅用眼睛去瞟陳志生。
陳志生清了清嗓子,說:“那個,二妹啊,要不,我們就不念大學算了?”
“我這兩天去打聽了下,咱們村中學需要一個代課老師。人家校長說了,你願意去,他們肯定歡迎。”
鄭梅也附和:“挺好的,當老師也不用下地,沒那麼累。”
陳蘭君抱著胳膊,靜靜地聽。
爸媽說得這條路,她曾走過。當了兩年代課老師,忽然上面發了一張通知,說,因為某某緣故,要清退代課老師。輕飄飄的一張紙,爸媽眼裡的好飯碗就“蹭”得一下給砸個粉碎。
在家中渾渾噩噩了小半年,家裡人張羅著給她說親,是不錯的人家,男方生得周正,歲數相近,家裡條件也好,有城鎮戶口,有腳踏車、有手錶、有縫紉機,人家還承諾,結婚之後,能幫新媳婦在城裡找一個工作,怎麼看都是門親事,可她不喜歡。
那段時間,她總愛跑到後山去。那裡有一株大榕樹。不知是什麼年代生長的,風吹雨打,根深葉茂,孤獨向天。
她總喜歡爬到樹上,漫無目的地向遠方眺望,一直望向很遠很遠。
在她目不能及的地方,有一些不知名的東西,若有如無,半真半幻,令她的心蠢蠢欲動。
聽說南邊的鵬城新修了工廠,要招工,她立刻背起行囊離開了故土。二十年時間,從流水線上的打工妹,白手起家做到了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