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張公自請告老還鄉,以養病為由回老家襄州修養,掛了個襄州刺史的頭銜。
可誰都知曉他和那幾位一同闖宮門的朝臣們已就此失勢,陛下捨棄了他們。
“你當時便應該知曉今日之結果。”薛老太醫冷聲道:“能做到那個位置上的,有幾個是心思純粹的,逼宮之事你能做得了一次,誰敢賭你不會做第二次?”
“慎言。”張公忽然悶聲低咳幾聲,“小心隔牆有耳。”
薛老太醫蹙眉,直接拉過張公的手腕,片刻後,他收回手,沒好氣道:“官場失意也就罷了,身子竟然也不好了,你說你忙活一場,落得個人權兩失,你圖甚?”
以他的醫術自然能看出此時的張公身子大不如前,常年的操勞讓他的身體不堪重負,已是強弩之末。
張公擺了擺手,“無礙,陛下賜了些上好的藥材,還派了太醫過府看診,老夫現在還死不了。”
“死不了也有你受的。”薛老太醫道:“你若不是自個兒作死,現在該是兒孫繞膝,頤養天年,現在好了,陸槐馬上要成婚了,你卻要回襄州。”
其實他今日來這裡也有試探的意思,學生馬上要成婚了,他這個先生若是不去,恐怕會落人口舌。
“是老夫對不住他。”張公嘆息道:“老夫已吩咐府中僕役收拾行李,於十日後啟程回襄州,陸槐那裡,就讓承安代老夫去罷,他們師兄弟也親近些。”
張承安至今不知當時的真相,只當是陸槐要成婚,所以才搬出去住的。
“你不準備帶他走?”薛老太醫詫異,“聽說之前你被貶便丟下了他,現在又要丟一回?”
每次一出事兒便將兒子丟下,也難怪張承安與他不親近。
張公強笑道:“此去漫漫長路,還不知曉有沒有命到襄州,何必帶上他呢?老夫瞭解陸槐,他不會不管承安的。”
薛老太醫沉默了,他確實看不慣張公喜歡“丟兒子”的行為,但也不得不承認他說的有理,此次回襄州路途遙遠,還真不一定能順利抵達。
“所以還是你的不是。”他乾巴巴道:“我檢查了,就你這身子好好調理一下,暫時死不了。”
張公淡然一笑,“老夫說過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這些都不重要。”
薛老太醫覺得自己的一片好心全都餵了狗,冷哼一聲,扭過頭去。
氣氛就這麼冷了下來,一盞茶下肚後,薛老太醫還是沒能按捺住心中的疑問,道:“旁的不說,某隻問你,你可曾後悔過?”
張公沒有回答,而是面露神往道:“你可知老夫為何不怨不怪?因為老夫心裡明白,這一天早晚會來,懲奸除惡,匡復正統,乃是老夫畢生之求,老夫不求財不求權,但求我朝江山穩固,歲月長存!”
薛老太醫張了張嘴,想要說什麼但發現卻開不了口,好半天才道:“陛下雖一介女流,但亦是一位名君。”
“皇室更迭本就是一場爭鬥,非你死我活不止。”張公幽幽道:“陛下一生功過自有後人評說,但老夫絕不許這江山落入外戚之手。”
這樣的話張公也曾說過多次,但今日說來卻有另一番滋味,大局已成,他夙願已了,莫說辭官回鄉,便是要了他的這條命,他也心甘情願。
薛老太醫也明白張公說的是實話,陛下雖已立了太子,但太子根基不穩,若是不能一舉登基,時間長了便容易滋生變數,張公此舉直接將太子推上了那個位置,雖落人詬病,但確實避免了一場血雨腥風的爭鬥。
“唉……”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站起身道:“某本是想來看看你,既然瞧見了,也該告辭了,十日後你啟程回鄉,某便不送了。”
張公也站起身,抱拳道:“你我相識一場,你的好意老夫心領了。”
從他辭官後,除了幾個門生外,薛老太醫算是唯一一個不帶任何目的和嘲諷,單純來看他之人。
張公欣喜於自己還有這麼一個好友,但兩人皆已垂暮,這次一別,恐此生再無相見之日。
薛老太醫搖了搖頭,大步離開花廳。
花廳安靜了下來,張公靜靜站了片刻,忽然轉過身,將涼透了的茶水仰頭飲下。
冰冷的茶水流入他的喉嚨,進入他的肺腑,刺得他渾身發顫,咳嗽聲怎麼也止不住。
他顫巍巍地從懷中抽出帕子捂嘴,拿開時,發現白淨的帕子上面染上了一抹鮮豔的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