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遠跟他又往前走了幾步,一彎新月掛在不遠處亭子的飛簷上,疏淡冷清,如夢一場。
向遠在恰當的時候轉開話題,“看啊,月亮又出來了……我對你說過我家鄉的月亮嗎?我已經很多年沒有回去了,想得最多的,還是山裡的月亮,做夢時記得,清醒時也忘不掉……它太亮了,照得我無處藏身。可是想著想著,有時連我自己也搞不清楚,記憶裡的山月和真實的月亮是一樣的嗎?為什麼我只要記起騫澤和我在婺源時的日子,無論哪一個晚上,月亮都是圓滿無缺的,而事實上它應該每天都在變。滕雲,你說,圓滿的會不會不是月亮,只是我的回憶而已?是我的回憶讓它看起來更美。”
滕雲笑了,跟向遠一樣,像個孩子那樣長久地仰著頭,“就算是同一個月亮,在不同人的心裡也是不一樣的。我還記得我跟他約在一起的第一次,是一個晚上,我們租了條船出海徹夜釣魚,你知道,他在那樣的要害部門,凡事都考慮著影響,對於和我的關係,之前一直是猶豫不定的……直到那天晚上,什麼都改變了。”滕雲說話時嘴角的笑意柔和而溫暖,向遠當然知道滕雲口中的“他”,指的就是那個親密無間的同性伴侶。
滕雲接著說:“後來很久以後,我們談起那個夜晚,我說,我明明記得當時天上是下弦月,星星若隱若現的,可是他非常肯定,那天根本沒有月亮,海上下著小雨。我現在已經不知道,我和他之間到底誰的記憶是真實的。也許是我當時太過幸福,就連陰雨天也自動記成是明月清風,也可能是他那天心裡有事,連帶記憶也是溼的。當然,最有可能的是月亮是真的,雨也是真的,不過是天氣變化了。我們的記憶就是這樣,總是選擇記住自己想記住的,什麼是事實,反而被拋在腦後。”
第三十五章 一念天堂一念地獄(2)
向遠聽著滕雲帶笑的回憶,不由得說:“其實我反而應該羨慕你。”
滕雲的愛情才是最純粹的,無關名利,無關地位,甚至也無關結局。
她想,不知道在葉騫澤的記憶裡,那些有自己同行的片斷,是否也有一樣的月光。假如他們都堅守著自己的記憶,會不會到了最後才發覺,其實那是完全不一樣的景象?那樣的話,倒還不如忘了。可她的記性一直都太好。
籌備了近兩年之久的溫泉度假山莊終於在初秋的一天開張試業,由於事前的工夫已經做足,當日一切事情都按部就班地進行。用向遠的話說,這場耗費了江源無數人力財力的戲是否能夠唱響,看的就是這第一次演出夠不夠漂亮,假如臺上的兩分鐘出了差錯,那背後的十年功都是浪費時間。之前,她已經讓滕雲把所有的工作安排細分到每個責任人,大到關鍵人物的陪同,小到一盆花的擺放,事無鉅細,件件有人負責。這一天平穩度過,大家都有獎勵,誰有了疏忽,嚴懲不貸。忙而不亂、緊張有序方才是她的預期。
直至後來很長一段時間,江源的溫泉度假山莊開張時的盛況都為業內人士所津津樂道。且不去說那重金造就的場面是怎樣繁花似錦,往來賓客是如何冠蓋如雲,單說剪綵時執剪的人中站著本省的紀檢委書記和G市主管經濟的副市長,就已足夠讓人玩味許久。受邀前來的記者長槍短炮地不斷變換,賀喜的花籃如長龍一路蜿蜒,每個角落的紅毯上都隨處可見盛裝的貴客,烈火烹油之勢映照得葉家前所未有的風光燦爛。向遠拋撒銀子時心中割肉一般地疼,在此刻得到了些許慰藉,沒有出哪有進?既然要玩,就要玩票大的。
親自送大領導離去時,向遠彎腰關上車門,笑著揮手看車開遠,然後站在原地,朝山莊的大門回望一眼,只見秋天顯得特別高的天空下,人頭攢動,歡聲喧天。
她記得很清楚,過了大門,再穿過偏廳,往回廊右轉處的楹上題著古樸雋雅的幾個篆體小字——舊時明月有無中。當時滕雲提出過要換個更應景的,向遠對他說:“算了,花那個錢幹什麼?這個就挺好。”可她很清楚,這樣的熱鬧之下,縱使真有舊時明月,“無”的時候也勝過“有”了。
晚宴開始後,向遠和葉騫澤分別周旋在客人中招呼應酬,這晚貴客來了不少,自家人卻缺席甚多。在醫院與死亡拉鋸了許久的葉太太兩個月前病逝了,按照葉秉林的囑咐,後事辦得低調而簡單。葉秉林甚至沒讓兒女們按慣例守靈,而是自己坐在亡妻的骨灰旁靜靜地陪了一晚上,然後親自將骨灰匣送到了六榕寺。
由於只有葉靈才是葉太太的骨肉,病中的她被父兄接了回來,為母親戴孝。她的氣色比之前好了很多,神志看起來也很清醒,看到葉騫澤夫婦的時候,竟然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