蒂拉德克村,即使紊亂,但秩序大有改善。法軍的炮彈已經不會落到這裡來了,射擊聲好像隔得很遠了。這裡的人們清楚地看見,而且都在談論,這一仗是打輸了。無論羅斯托夫去問什麼人,誰也沒法告訴他,國王在哪裡,庫圖佐夫在哪裡。有些人說,國王負傷的訊息是真實的,另一些人說,這個訊息不符合事實,可以說,所以會有這一則虛假的訊息,是因為那個隨同皇帝的其他侍從走上戰場、驚惶失措、面色慘白的宮廷首席事務大臣托爾斯泰伯爵確實乘坐國王的四輪轎式馬車,離開戰場,向後撤退了。有一名軍官對羅斯托夫說,在那村後的左方,他看見一位高階首長,他於是便往那裡去了,他並不指望找到什麼人,只是為了使他自己的良心純潔罷了。羅斯托夫大約走了三俄裡,並且繞過了最後一批俄國部隊,他在四周圍以水溝的菜園附近看見兩位站在水溝對面的騎士。其中一人頭戴白纓帽,不知怎的羅斯托夫心裡覺得這人很面熟,另一位不相識的騎士正騎著一匹棗紅色的駿馬(羅斯托夫彷彿認識這匹駿馬)走到了水溝前面,他用馬刺刺馬,放鬆韁繩,輕快地躍過菜園的水溝。一片片塵土從那匹馬的後蹄踩過的路堤上塌落下來。他猛然調轉馬頭,又跳回水溝對面去了,他畢恭畢敬地把臉轉向頭戴白纓帽的騎士,和他談話,顯然想請他如法炮製一番。羅斯托夫彷彿認得騎士的身形,騎士不知怎的吸引了羅斯托夫的注意力,他否定地搖搖頭,擺擺手,羅斯托夫只憑這個姿勢就立刻認出他正是他為之痛哭的、令人崇拜的國王。
“可是他不能獨自一人置身於空曠的田野之中,”羅斯托夫想了想。這時候亞歷山大轉過頭來,羅斯托夫看見了深深印入他腦海中的可愛的面容。國王臉色蒼白,兩腮塌陷,一對眼睛瞘進去,儘管如此,他的面龐倒顯得更加俊秀,更加溫順了。羅斯托夫感到幸運,因為他確信,國王負傷的謠言並非事實。他看見皇帝,感到無比幸福。他知道,他能夠,甚至應當徑直地去叩見國王,把多爾戈魯科夫命令他傳達的事情稟告國王。
可是他像個談情說愛的青年,當那朝思暮想的時刻已經來臨他得以單獨和她約會時,他渾身顫抖,呆若木雞,竟不敢說出夜夜夢想的心事,他驚惶失措地向四下張望,尋找援助,或者覓求拖延時日和逃走的機會,而今羅斯托夫已經達到了他在人世間渴望達到的目標,他不知道怎樣前去叩見國王,他腦海中浮現出千萬種心緒,他覺得這樣覲見不很適宜,有失禮儀,令人受不了。
“怎麼行呢!趁他獨自一人心灰意冷之時,我前去叩見他陛下,竟然感到高興似的。在這悲哀的時刻,一張陌生的面孔想必會使他感到厭惡和難受,而且現在,當我朝他望一眼就會感到心悸、口乾舌燥的時候,我能夠對他說些什麼話!”在他為叩見國王原想表達的千言萬語中,現在就連一句話也想不到了。那些言詞多半是在其他場合下才傾吐出來,多半是在凱旋和舉行盛典的時刻才傾吐出來,而主要是在他一旦身受重創、生命垂危,國王感謝他的英勇業績,即是說在他行將就木,要向國王表示他以實際行動證明他的愛戴之忱時,他才傾吐這番言詞。
“而且,現在已經是下午三點多鐘了,這一仗也打敗了,至於向右翼釋出命令的事情,我要向國王請示什麼呢?不對,我根本就不應該走到國王面前去,不應該破壞他的沉思狀態。我與其遇見他那憂鬱的目光,聽見他那厲聲的責備,我毋寧千死而不顧。羅斯托夫拿定了主意,懷著憂悒和絕望的心情走開了,但仍不斷地回頭望著那位躊躇不前的國王。
當羅斯托夫前思後想,悲傷地離開國王的時候,上尉馮·托爾無意中走到那個地方,看見了國王,他徑直地向他跟前走去,替他效勞,幫助他徒步越過水溝。國王想休息片刻,他覺得身體欠適,於是坐在蘋果樹下,托爾在他身邊停步了。羅斯托夫懷著妒嫉和懊悔的心情從遠處看見,馮·托爾心情激動地對國王說了很久的話,國王顯然大哭了一場,他用一隻手捂住眼睛,握了握托爾的手。
“我原來也可以處在他的地位啊!”羅斯托夫暗自思量,好不容易他才忍住了他對國王的遭遇深表同情的眼淚,他完全失望地繼續向前走,他不知道現在要往何處去,目的何在。
他那絕望的心情之所以更加強烈,是因為他覺得,他本身的軟弱是他痛苦的原因。
他原來可以……不僅僅可以,而且應該走到國王跟前去。這是他向國王表示忠誠的唯一的機會。可是他沒有利用這個機會……“我幹了什麼事啊?”他想了想。他於是撥轉馬頭,朝他看見皇帝的那個地方跑回去了,可是在水溝對面,現已空無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