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淳龍也是個機靈有心眼兒的,很積極地就把田莊和財產都上繳了人民政府,又貢獻出了家中祖傳的一本中醫藥方。那時候蘭州正好要新建一所中成藥製藥廠,龍少爺憑著柳司令的一張&ldo;條子&rdo;,進了中藥廠做科研技師,大小也是個科室主任之類的頭目。果然,從那一年起,國家動亂了,十年浩劫拉開了帷幕。校園裡開始張貼各式各樣的大字報,學生也都不再上課,每天準點來學校報到,就是搞各種五花八門的運動和批鬥。受人尊敬的知識分子,搖身一變都成了&ldo;臭老九&rdo;,教授們一個個定性為資產階級右派,被拉下了講臺,遊街挨鬥,甚至關進牛棚。息教授在那一年提前跟學校打了報告,辭職&ldo;告老還鄉&rdo;了,連帶著將已經從工廠裡退休、住在省城郊區的大掌櫃也一起搬走。倆人丟棄了大件的傢什,只帶了細軟之物,扛了行李坐上西去的長途車,出關進山。野馬山如今仍然是一座綠蔭蔥鬱的山嶺,只是不再有喧譁人氣,不再見裊裊炊煙。息棧與大掌櫃在山腳下的沉梁峪村兒蓋了一座茅草屋,與山民為伍,聊以為家。日子過得很是清苦,但是能保住人平安無事就好。息棧心裡清楚,男人已經六十多歲了,怎麼禁得住折騰?赫赫有名的邊關大土匪頭子鎮三關,這個身份若是被人揪出去,斷然是要被遊街示眾,關進牛棚,或是送去青海勞改所,那還不得去掉半條命?司令媳婦找了來,跟大掌櫃說:&ldo;接到了北京來的電話,許大帥和劉副總還擔心著你們倆呢!許大帥這兩年也告病在家裡休養,讓我問你,當年寫給你的那幾張借據,你還留著沒有?&rdo;大掌櫃眨眼愣神:&ldo;啥借據?&rdo;紅姑奶奶急得叫喚:&ldo;哎呦我說當家的,許茂璋當年管咱們綹子借槍借馬借糧食的借據啊!!!&rdo;&ldo;那都啥年月的事兒了,老子又不指望他還錢,借據早給燒了!&rdo;&ldo;這麼重要的救命的東西,你給燒啦?!!!&rdo;紅姑奶奶氣得就快要上腳踹人了。息棧說:&ldo;沒燒。當家的讓我燒,我一直替他留著呢。&rdo;息棧一向精細,什麼破爛都喜歡攢著,念舊,捨不得丟。尤其是借據這種東西,許茂璋和眼鏡參謀欠了大掌櫃的槍和糧,精明的&ldo;內當家&rdo;可還一直在幫自己男人算計著,有一天能連本帶利地討回來哩!三張已經破舊發黃的字條,上邊是暗淡模糊的鋼筆字跡,分分明明地記載了一段往事:工農紅軍西路軍第x軍團軍團長許茂璋,在民國二十五年和二十六年,分別向野馬山大掌櫃鎮三關借槍若干支,借馬若干匹,藉口糧若干旦,一行幾百個紅匪軍夥計,還在野馬山綹子裡白吃白住了二十天!息棧依照許大帥的意思,將那三張借據複製了若干份,裝裱在鏡框裡,掛到家中牆上;原件細細地收好,以備不時之需。還把剛解放那會子大掌櫃得的什麼&ldo;抗日英雄義勇軍&rdo;的錦旗、獎狀,挨個兒都掛上牆壁。小山村裡一共就來過幾撥搞運動的人,人數不多,折騰一番也就走人了。這荒山野嶺的,紅衛兵們都吃不得這個苦,不愛在這鳥不拉屎的地方待著。一撥一撥的紅小將,看到牆壁上署名許軍團長和劉參謀名字的幾張借據,面色十分驚悚,注視大掌櫃的表情竟然有些嫉妒,似乎是想管大掌櫃索要那兩位爺的簽名。息棧那時候還搞不太清楚,大掌櫃當年的那兩個結拜義弟許茂璋和眼鏡參謀,究竟做到了多大的官。息棧一年就進幾趟城,買些麵粉和油料,儘量避免拋頭露面。男人吃不到肉十分地抓狂,有一次趁息棧沒注意,揣了一把長柄獵刀就進山了。等到息棧急急慌慌地帶著一幫村民,點起火把進山去尋人,卻見大掌櫃渾身濺透斑斑駁駁的豬血,用一根麻繩編纘的套索連拖帶拽,拖了一頭肥碩的野豬出來!息棧真是又氣又驚又怕,又無可奈何。氣得是這野馬男人進山打獵竟然只帶一把獵刀,連火槍什麼的都沒有!驚的是大掌櫃都六十多歲了,腰桿仍然硬朗,威風不減當年,僅憑一隻下絆子的套索和一把獵刀,就可以獵殺一頭野豬!怕的是這廝畢竟單槍匹馬,還好只碰上一頭野豬,你要是碰見了一窩野豬,你打算怎麼辦!大掌櫃卻不以為然,牛氣哄哄地對前來尋人的村民說:&ldo;獵個野豬這算啥?小崽子們沒見過世面!老子現在是力氣不夠了,他孃的,只能拖著豬走。想當年,老子只用一隻肩膀就能把野豬給扛起來,轉山走上一圈兒!&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