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區的夜幕降臨得特別早,日頭剛剛被山巒遮住了半個腦瓢,漸淡漸弱的光芒就被遮天蔽日的樹筋葉脈擋在了密林之外,腳下已然尋覓不見路徑,兩眼一抹黑。跑路的這一夥綹子,這時人困腳乏,趁著天黑,貓到半山腰的巖洞土溝之中,遮風避寒。攻山的那一夥人,咋咋呼呼一天了,傷亡不少,這會兒估計也累得夠嗆,找地方駐營紮寨歇著去了。兩邊兒的槍聲漸息,整座野馬山恢復了往日的平靜與安然。只有腳腕的痠痛提醒著少年,自己剛剛經歷了大半天的激戰和逃亡。腳底板磨破了皮,血浸透掉棉布襪子,這時已經結痂,將腳板、襪子和鞋底粘在了一處。大掌櫃後腳趕了上來,身形悄無聲息地穿過密林,尋到綹子裡一夥人藏匿的幾處洞穴。懸崖下,溝壑裡,山洞中,遍地趟得橫七豎八的夥計,人枕著人,人疊著人,就地打盹,修養整飭。男人在一條被風的壕溝裡尋到滿臉塵土和血痕的小鳳兒,連忙將娃兒從溝裡一把拎了出來,心疼地要命,低聲問道:&ldo;咋在這裡待著,不找個山洞躲著?&rdo;息棧抱過大掌櫃的頭,藉著微弱的一絲光線,仔細看了看:&ldo;你沒傷到吧?……唔,山洞裡人太多了,這裡鬆快一些,不想跟那麼多人擠著睡……&rdo;本來麼,小爺我也不能跟其他崽子說,咱是大當家沒過門兒的小少爺,起開起開,把山洞讓給我!大掌櫃知道這娃一貫面皮薄,忍不住怒罵:&ldo;這都啥時候了,還這麼酸不拉嘰的臭毛病!逃命跑路你還想睡單間兒?夜裡頭冷,看把你的小雞仔兒都能凍掉嘍!&rdo;息棧無語。這男人怎的不惦記別的,一張嘴就是炕上那活兒……山洞裡點著幾叢篝火,怕被敵軍看見光亮,只能拿柴火和樹葉攏著火苗,人挨著人擠靠在黯然的火堆旁,借幾縷乾燥暖熱的氣息。別看慕紅雪是綹子裡唯一一個女子,到了這野外,負責燒火做飯的可不是紅姑奶奶。她一向只管吃,做飯的從來都是後勤大總管潘老五。潘五爺弄來一口破鍋,拿小米熬稀糊糊,糊糊熬得稀里咣噹,透亮見底兒,小米都填不滿牙縫,卻還是一次又一次被餓狼們哄搶一空。大掌櫃老鷹一般飛身撲了上去,就只搶到個鍋底,狠命颳了半天,刮出半碗糊糊湯。掏出懷裡帶的石頭饃饃,粘著熱稀糊糊,和小鳳兒一起湊著頭,胡亂填塞了充飢。這才發現傻鳳兒出門竟然連乾糧和水都沒有帶,撒腿子跑路竟然是個裸跑!&ldo;你傻啊你,咋個不帶饃饃和水?這一整天沒渴著你?!&rdo;&ldo;唔……我忘記了……&rdo;大掌櫃氣得愣愣地盯著息棧,一把扯過娃兒身後背得鼓鼓囊囊的小包裹。果然不出所料。小鳳兒把細心攢的一百多個片子,全丟在了坍掉的屋子裡沒拿,當然也沒帶豬胰子和洗澡桶。男人捏著息棧的下巴,狠狠搖了兩把,嘴裡一通數落:&ldo;你說你這傻羊羔子,老子這頂帽子能做成熱白饃饃填你的肚子麼?!老子這塊牛皮能當肉吃麼?!……以後甭給俺整這些沒用的東西!無論到了啥時候你都給老子記著,你乖乖保住自己的小命兒,比啥都重要!&rdo;息棧皺緊眉頭,白了一眼大掌櫃,執拗地說道:&ldo;饃饃哪裡都能找到……你送給我的東西,我要留著的……&rdo;大掌櫃抓狂地朝小鳳兒揮舞拳頭,心裡還是不落忍,又去拿那口破鍋自巖洞裡接了冰冷的澗水,燒熱呼了,餵給息棧。知道這娃兒一向離不開熱水,才一天沒喝水,臉色就已顯出蒼白虛弱。熱水端到嘴邊,就著小唇一點一點灌了進去,懷中的少年,身子漸漸綿軟,冰涼的指尖淌出熱流。大掌櫃在人堆兒裡毫不客氣地拱來拱去,擠出一塊將將能盛得下兩枚饃饃瓣子的方寸之地,一屁股坐了下去佔住位置,背靠著石壁,把息棧抱在自己懷中搓著,晤著。那頂舊帽子扣在小腦袋上,給他攏著熱呼氣兒,再拿熟牛皮墊子將他裹了個嚴實,驅擋溼寒。懷裡的小羊羔蜷縮成一團,眉心緊蹙,嘴角緊閉,沒見一句牢騷和抱怨,就只拿自己的臉蛋貼著男人的胸口,默默地忍受潮溼和陰冷,飢餓和乾渴。黑暗之中,男人低下頭,嘴唇輕輕蹭了蹭少年的頭髮:&ldo;忍著點兒,嗯?……等出了這座山,俺找個妥善地方安頓了你,不會讓你跟著俺在這荒山野嶺上吃苦……&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