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德三年,西京屬地隴右以西北漸起烽煙,大嵊舊朝餘孽聯合外夷滋亂造反,恂勤親王薛紋凜奉命領兵攘外,戰事持續數月。
春秋代序無法更迭和平與戰火,一年時歲輪轉成圓,恆遠不變的永遠是百姓對盛世太平的初心期許。隨著又一年新春歲末,紛亂中心的隴右州都贛州城已被寄予無數守望祈願,妝染出濃厚的節日氛圍。
每個人心中都散不開愁雲,亦又祈望藉助多一點張燈結綵的喜氣,來沖淡城外連營結寨的緊繃感。
那瞬息望去無邊無垠,如星圖密佈的營帳,正是西京稱雄絕頂並固若金湯的底氣。
西京人,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元帥主帳內暖意融融,除卻火爐中間或跳躍的我噼啪聲,氛圍極是安靜寧謐。
薛紋凜撩起兩根骨節分明的指頭,拂開弟弟額前被冷汗沁溼的一縷劉海,凝望著那雙即使昏睡也沒有平復的秀眉,陷入沉思。
“你究竟在擔心什麼?”他喃喃低語。
只有在唯一的胞弟面前,他才露出區別於人前的柔軟和困惑,就像一點嫩綠從漫天末冬掙脫生髮,或者一片沉默寂寥裡聞得兩聲吶喊。
如果再真實些的比喻,最像被廝殺與硝煙包圍著那個,煙花升空映亮夜幕,歡聲騰滿家家戶戶的贛州城。
總有一些真實在掙扎著生存。
昏睡中的人竟然睜開了眼,精神是肉眼可見的頹敗,與薛紋凜相似的漂亮鳳瞳裡卻盈實淨澈。
“在擔心哥哥你。”
擔心那上位者居心叵測,馳援鞭長莫及,
擔心身為至親卻成掣肘,令他處處在朝堂委曲求全,
擔心暗箭難防,親近者背叛最血淋淋。
還擔心——
睫羽微顫在臥蠶落下淡淡陰影,薛紋庭輕輕咳嗽,將漸起浮動的情緒剛好隱去。
薛紋凜不禁蹙眉,往側躺著的人近了幾分落座。
“你在擔心戰事?”
薛紋凜見他沒有反應,以為自己說中,當即舒口氣溫聲道,“跳樑小醜不過秋後螞蚱,大嵊舊部只顧對盟友虛張聲勢誇大實力,卻已沒有諜者幫助他們知己知彼。如今三國盟約尚在,那些遊擊餘孽不經事。”
撫慰並未如期消減弟弟秀致面容上籠罩的淡淡愁緒,他似強行提振精神表現無虞,但腑內壓著的心事卻止不住漫溢於表。
半晌,薛紋庭敵不過哥哥專注的凝視,長密的睫羽半垂。
“五哥已經問鼎帝位,他都那般得意了,為何還要執著於防範兄弟?四鄰心野,戰火零星,哪裡不夠他消耗注意力?我只是,只是替你累得慌。”
薛紋凜看他越說越表現得情緒鬱郁,弓起指頭在他蒼白的臉頰上颳了兩下。“君王之心的轉換大抵如此,我手握的兵權他不能企及,自然要猜疑些,這有什麼奇怪的?別不高興,你現在身體太弱,軍中不比府上,千萬不能養糟了。”
薛紋庭沉鬱地喘息了幾聲,“此次並非為了營救小謹,你原也知道,父皇多年來探尋末帝遺寶未果,如今濟陽城莫名出現的那幾路人馬都很可疑,我不信新皇沒有參與。”
“宮廷之毒?舊朝煙消雲散多年,誰的宮廷?軍醫倒隱晦得好,我們刀口舔血,他卻只顧王座冰涼,那毒明明是衝著我們來,巴不得歪打正著。哥哥你為什麼,為什麼,咳咳!——”
他越說越激動,蹙眉氣促帶著咳嗽,隻手摳緊胸脯處的傷口閉目忍耐。
“義父!”帳門口響起少年不敢喧囂而特地壓抑聲氣的急呼。
厚重的氈簾隔絕了帳外的冷意,絲縷冰寒氣卻因少年一時心焦的動作溜進帳中,引發病人更劇烈的發作。
薛紋凜沉聲怒叱,“滾!”
少年嚇得怔愣,被後來追上的胞兄倉皇拉走。
薛紋庭從淚眼模糊的視線裡勉強辨認著一瞬而過的身影,纖瘦的背脊戰慄得厲害,被咳嗽刺激出的眼淚透浸耳側的裘褥,激紅的側臉枕在一片溼潤的涼意裡。
撫順背部的手勁未停,良久,他才恍惚聞得哥哥略帶蒼涼卻無比堅定的聲音。
“這世間事,如果不能如願,就去釋然。他不值得你百轉千回,但我們不能辜負父皇,不能辜負這片王土之上的臣民。”
“百姓是無辜的。你身為宗族,應有自己的位置和責任,連你攬進羽翼去保護的人都可以是素味平生,對同樣的血脈為何不能試著再寬容些?五哥,他並非想置我於死地,只是忌憚金琅衛,一直襬不正我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