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交冬,天氣冷得早,衣食無措,一娘只得重整舊業,買了個提琴沿街賣唱。走了幾日,覓不到三五十文錢,連房錢也不夠。一則腳小難行,二則京中灰大,一腳下去,連鞋幫都陷下去了,提起來時,鞋又吊了,一日走不上幾家,故無多錢。回到下處,坐著煩惱,店家道:“走唱最難覓錢,如今御河橋下新開了個酒館,十分齊整,你不如到那裡趕座兒,還多得些錢。”
次早,一娘走進城來,竟往御河橋來,迎著北風,好生寒冷。不一時望見一所酒樓,只見:湘簾映日,小閣臨流。一條青旆招搖,幾處紗窗掩映。門迎禁院,時間仙樂泠泠;軒傍宮牆,每見香花馥馥。金水河,牙牆錦纜,時時知味停舟;長安街,公子王孫,日日聞香下馬。只少神仙留玉�,果然卿相解金貂。
一娘進店來,先對店主道了個萬福,道:“爺,我是個南邊人,略知清曲,敢造寶店,胡亂伏事貴客,望爺抬舉。”店家見他生得標緻,先引得動人,便說道:“且請坐,還沒有客來哩。”一娘坐下。店家道:“大嫂寓在那裡?”一娘道:“前門陸家飯店。”店家道:“共有幾口?”一娘道:“只有一個小孩子。”店家道:“這也容易養活。”一娘道:“全仗爺抬舉作成。”店家道:“一路風吹壞了,小二拿壺暖酒與大嫂燙寒。”店家收拾了四個碟兒,小二拿上酒來,店家走來陪他。一娘奉過店家酒,拿起提琴來,唱了一套北曲,店家稱讚不已,連走堂的、燒火的都擠來聽,齊聲喝采。店家喜他招攬得人來,就管待了中飯。到晚,吃了晚飯,又吃了壺熱酒,才回寓所,一日也有二三錢三五錢不等,甚是得濟。
一日回來,進忠已四五日不歸,到黃昏時,吃得大醉而來。一娘也不理他,只到次日天明,才說他道:“你終日跟那起人做一處,必做不出好事來。這禁城內比不得石林莊,若弄出事來,你就是死了。不如跟我到館內代他走走堂,每日好酒好食,還可尋錢貼用。”進忠道:“沒得舍臉。”說著跑出去了。一娘氣了一會,才到酒館中來。唱了半日,到東邊一個小閣裡來,見有兩個人在那裡對飲,上手是個清秀小官,對坐的那個人,頭戴密絨京帽,身穿元色潞綢直身,生得肥偉長大,見了一娘,上一眼下一眼目不轉睛的看他。那小官扯一娘坐下吃了幾杯,一娘起身走到對席上唱,那人猶自看著他。又唱過一遍,錢都收了,重到閣子上,見那兩個人已去了。一娘走出來,見那二人還伏在櫃上與店家說話。一娘站在旁邊伺候,只聽得店家道:“曉得!領命!”二人拱拱手去了,竟沒有把錢與一娘。店家點頭,喚一娘到面前說道:“才二位是吏科裡的掌家,他晚間要留你談談。”一娘道:“使不得,我下處沒人。”店家道:“如今科道衙門好不勢耀利害,我卻不敢違拗他,當不得他的計較。”把一娘硬留住了。
到晚客都散了,店家將小閣兒收拾乾淨,鋪下床帳等候。到黃昏時二人才來,到閣上坐下,請一娘上來,坐在那小官肩下,擺上餚饌。店家道:“二位爺請些,總是新鮮的。”一娘奉過一巡酒,取提琴唱了一套北曲,又取過色子,請那小官行令。斟上酒,一娘又唱了套南曲,二人嘖嘖稱羨。那人道:“從來南曲沒有唱得這等妙的,正是‘詞出佳人口’。記得小時在家裡的班崑腔戲子,那唱旦的小官唱得絕妙,至今有十四五年了,方見這位娘子可以相似。如今京師雖有數十班,總似狗哼一般。”一娘道:“二位爺貴處那裡?”那人道:“山東。”一娘道:“我也曾走過山東的,爺是那一府?”那人道:“臨清。”一娘道:“我也曾在臨清住了二年的,那裡有位王尚書老爺,爺可知道麼?”那人道:“王太老爺去世了,你怎麼認得的?”一娘道:“我在山東走過好幾府,惟在臨清最久,每日在王府內頑耍,王大爺十分和氣,不知可曾中否?”那人道:“你莫不是侯一娘麼?”一娘道:“正是。爺怎麼認得的?”那人道:“我說有幾分面熟哩!先見了你,想了半日也想不起來,原來比當日胖了。”一娘道:“老了。”那人道:“還不覺,丰姿如舊。如今大爺做到吏科給事,奶奶時常想念你,常差人四路訪尋你哩。你家老醜與辰生好麼?”一娘將前事大概說了一遍。那人道:“怪道尋你不見,原來遭了這些大變。”一娘道:“爺上姓?”那人道:“我還認得你,你到不認得我了?我是貽安。”一娘道:“爺發了身子,故此不認得。這位爺尊姓?”貽安道:“你真老了,他是吳爺家的六郎。”一娘笑道:“一別十五六年,當初只好十多歲。”店家道:“正是他鄉遇故知了。各飲一杯。”六郎道:“我們就行個喜相逢的令罷!六個色子湊數算,少一點吃一杯。”令行完了,又猜拳賭酒,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