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部分(3 / 4)

小說:一句頂一萬句 作者:吹嘻

新鄉到漢口,或從北平或漢口又回來,路上全是吳、蘇二位師傅在說,楊百利除了往熊熊火光的爐膛裡添煤,嘴一天天閒著。手閒著不會把人憋死,嘴閒著就把人憋死了。好不容易輪班倒休,楊百利便去機務段採買科找老萬,想把憋了幾天的話,在老萬那裡傾瀉個乾淨;但老萬是個採買,總往外邊跑,十天有八天不在段裡,楊百利十回有八回找不著他。來時帶了一肚子話,走時還需帶回去。憋著回去,與來時的憋著又有不同,好像越積越滿,肚子馬上就要爆炸了。這時更覺得到機務段當司爐是個錯誤,上了老萬的當。這時想起彈三絃的瞎老賈給他算過命,說他為了一張嘴,天天要跑幾百裡,看如今這情形,倒讓瞎老賈給算著了。但楊百利並沒有離開機務段。沒有離開機務段不是留戀在火車頭上當司爐,而是妄想有一天,能從火車頭上下來,到客車車廂去當茶房。茶房提個大茶壺,在車廂裡走來走去,給旅客續水。續完水,掃掃地,也就待著了。而一列火車有十幾節車廂,十幾節車廂裡有一千多個旅客;火車開往北平須一天一夜,開往漢口也須一天一夜;一天一夜中,一千多個旅客中,不愁尋不出個把能“噴”得來的人。但從司爐到茶房,等於換了工種,火車頭和鐵軌歸機務段管,客車歸車務段管;老萬能把他弄到火車頭上,卻不能把他弄到客車上;別的說合的人一時半會兒還無找到,楊百利只好先在火車頭上待著。楊百利覺得當司爐委屈了自己,但在哥哥楊百業的婚禮上,“司爐”二字,卻派上了用場。如果老楊家成親找的是門當戶對的人家,來的賓客也就是馬家莊趕大車的老馬,鎮上打鐵的老李,劉家莊販驢的老劉等。但現在親家是老秦,老秦這邊來人就不同了。鎮上東家老範來了,馮班棗東家老馮來了,郭裡窪東家老郭來了,城裡綢緞莊“瑞林祥”的掌櫃老金也來了……本來大家可來可不來,但知老秦要借這次結親抖抖晦氣,給缺耳垂的女兒長長臉面,皆推開手頭的事來了。騾子轎車,雪地裡站了一街筒子。楊家沒見過這種陣勢,楊家的朋友也沒見過這種陣勢。趕車販驢者,平日說話嗓門都很大,現在皆縮頭縮腦,無人敢出頭陪孃家來的客人。酒席開始,打鐵的老李,販驢的老劉,皆藏在廚房不敢露面;趕大車的老馬,平日派頭挺大,現在嚇得說了瞎話:

《一句頂一萬句》 第二部分 出延津記 第八節(9)

“家裡那頭馬駒病了,孩子的婚事我也看到了,得趕緊趕回去。”

匆匆從巷子繞到村後溜了。這時楊百利就派上了用場。一個“司爐”,在機務段不算什麼,在楊家就算有頭有臉的人了。十六桌酒席中,前八桌是秦家的客座,雞鴨魚肉齊全;後八桌是楊家的客座,每人一碗雜和菜。前八桌酒席中,又數第一桌最為要緊,坐著秦曼卿的兩個哥哥,鎮上東家老範,馮班棗東家老馮,郭裡窪東家老郭,城裡綢緞莊“瑞林祥”的掌櫃老金等。眾人皆往後退,楊百利便越過眾人,上去陪了第一桌。楊百利雖然當個司爐不算什麼,但也走南闖北大半年,見過些世面;他又會“噴空”,說話不怵場子,上了第一桌,竟縱橫捭闔起來。也許是在火車頭上憋屈得太久,他把楊百業的婚宴,當成了“噴空”和傾瀉的天地。吃著喝著,酒席並不冷場,而且桌子上全是他在說,別人在聽。戴著禮帽穿著西服“噴空”,又跟在延津鐵冶場大門口穿著打鐵的衣裳“噴空”不一樣。“噴”的也不是延津之事,而是從新鄉到北平,從新鄉到漢口,又從北平和漢口回來,旅途上發生的種種趣聞。本來他在火車上只顧往爐膛裡添煤,一天到晚皆是無趣,但楊百利是在“噴空”,無趣就變成了有趣。這天,火車開著開著,軋死一個過道的小媳婦;火車急剎車停住,眼看著從小媳婦身上,飛出一隻紅色的狐狸,轉眼之間,就跑得無影無蹤。這人到底是誰呢?眾人愣在那裡,楊百利說,這人既不是人,也不是狐狸,是當年修鐵路時,需要枕木,從東北伐了一批樹,伐著了一棵仙樹,這仙樹是一女鬼變的,這女鬼便在每年伐樹那一天,出來嚇人。夜裡開火車,車燈能照出五里遠。火車開著開著,又眼見一個男人騎在車燈的光柱上,嘴裡在喊:

“肝和肺我就不要了,把心還給我。”

這人卻不是仙,是人,是邯鄲一個打官司屈死的鋦鍋匠,在人間喊不得冤,到火車的燈柱上來喊。

秦家這邊來的大戶人家,也知一個機務段司爐的深淺,聽楊百利在那裡“噴空”,皆感到好笑。楊百利的“噴空”,適合牛國興與機務段採買老萬,不適合這些東家。說到火車燈柱上鋦鍋匠要心,眾人皆覺得“噴”得有些張致。所謂“張致”,是句延津話,就是張過了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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