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星正盤算著怎麼婉辭時,王子夜又道:“陳家之難,實屬無辜,當初晉陽一場大戰,生靈塗炭,著實死了太多的人。”苻堅嘆了口氣,朝陳星說:“是朕的錯。”陳星明白了,苻堅原意是朝他道歉來著,但父母家人都沒了,道歉又能有什麼用?“人死不能復生,”陳星想了想,說,“這些年裡我避世修習,也早已看開了。”苻堅點了點頭,一時書房內十分安靜。末了,王子夜起身告辭,說:“我這就得去看春糾的名錄,全國送來了四十八名舉孝廉的儒生。”苻堅便起身說:“朕就不送了,正好與小朋友敘敘舊。”能得一介帝王青睞,當是滿朝文武的心願,陳星卻並無多少受寵若驚之意,原因無他,他上長安,不是為了求一席之地來的,更不怕得罪了苻堅。外加胡漢有分,總無法生出太多親近。王子夜別過時,又意味深長地看了眼陳星。“陛下找我有什麼事?”陳星主動問道。昨夜之事還梗在心頭,陳星需要一點時間從頭梳理,驅魔司總署的線索就這麼斷了,更與馮千鎰兄弟二人不歡而散。其後追殺他的刺客又是何人?是馮家派來殺他滅口的,還是那夥操控“魃”的暗中主使者?苻堅認真道:“先是謝你救了我們的大單于。”陳星忙謙讓不敢當,順便而已,苻堅又問陳星是怎麼跑到襄陽城去的,經過昨夜之事,陳星隱約覺得自己在明,敵人在暗,終究有點危險,外加宇文辛已將他的身份宣揚得宮中、宮外皆知,便多留了個心,只道路過襄陽,剛好被困住,走不了了。苻堅倒不是一個尋根究底的人,陳星觀察他神色,明顯自己說什麼,對方便坦然信了,苻堅又問陳星平生讀了什麼書,會不會做文章,陳星便老實答道:“學了幾年醫,慚愧了,只能治人,寫文章治世之道,卻學得不多。”苻堅便一笑,頗有深意道:“日前按捺不住技癢,與大單于切磋了幾招,終究老了,肩膀僵硬,你這就給我針個幾針。”陳星:“……”不待苻堅吩咐,內侍已送來針石,陳星想了一想,便欣然道:“行吧。”苻堅脫去半身皇袍,現出肌肉糾結、赤裸的肩背,趴在書案前的榻上,陳星便坐了過去,取來銀針,灸過火後,為苻堅扎針。苻堅除卻“秦帝”“天王”“北方共主”名頭之外,還有一個響亮的稱號,乃是“大秦第一武者”,傳說淮河以北,武人中以苻堅為首,與他交過手的,大多已全死了。但陳星絲毫不懷疑,項述擁有擊敗苻堅的實力。因為他發現了苻堅心臟處有一小塊瘀青,顯然是被劍鞘撞擊後的傷痕,換作利劍,這麼一下便可取了苻堅性命。苻堅也許打不過項述——陳星心想,項述勝就勝在他的速度實在太快了,天下武功,唯快不破。苻堅再勇猛,對著項述閃電般的一招,興許都無從招架。“那夜第一眼看見你,”苻堅趴著,隨口道,“便知你不可能是述律空的小廝,你是個讀書人,與他們一樣,有讀書人的氣質。”陳星笑道:“我和他們,真不是一夥的,陛下還是看走眼了。”陳星所言倒是實話,並非謙虛,雖是家傳,但在逃離晉陽後,陳星便不像尋常儒生般,苦讀四書五經,研習董仲舒等先賢之輩的治世之道。平時所習,俱是山海志怪、民風民俗,天文地理等學科,這些大多屬於“雜學”,是儒生們瞧不起的,諸子百家僅供旁證輔佐之用,學得不深。孔孟之學,反而還是驅魔師們的天敵,俗話說子不語怪、力、亂、神,孔子更有“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一說。可見儒家是極力反對驅魔師所熟稔的“幻世”,提倡多著眼於平時的這一“現世”。“你讓我想起了一個人。”苻堅閉著雙眼,緩緩道:“一個漢人。”陳星拈著針,扎進苻堅的後頸下三分處,這個時候,他只要用針朝苻堅後腦勺風府穴一刺,針入三寸,苻堅便將登時斃命。他不知道為什麼一介皇帝之尊,竟膽敢將自己的性命交在別人手中,這麼一針刺下去,想必便可完成馮千鎰心心念唸的復仇大業。但陳星沒有這麼做,哪怕自己有歲星護持,別人也有紫微星守護,真要這麼一針下去,歲星與紫微星打起來了,誰贏誰輸還不一定呢。“您見過我爹嗎?”陳星說。“沒有,”苻堅依舊閉著眼,答道,“只久仰大名。不過朕想起的那人,名喚王猛。他在一年前,就已經死了。”數年前,王猛乃是苻堅的頭號智囊,他協助苻堅,擊破了頭號大敵恆溫,奠定了秦晉劃江而治的格局,併為他出謀劃策,扳倒了殘忍好殺的上一任皇帝苻生。頒佈了秦國諸多法律,提升漢人地位,並常常提醒苻堅,要奠定萬世基業,仍需要漢人的力量,只靠氐族與關外眾胡,只會在百年之內自取滅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