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後來,她年二十七,她的夫君離開她,不曾再回過這個家,獨留她一人痴守著。
不強硬些,便會為村中眾人所欺,不強硬些,她連卲家的水田都保不住,不強硬些,她便護不住自己的一子一女。
時日一長,她從柔弱膽小的新婦長成了無人敢惹的惡婦。
往日,她在父親面前低眉順眼,從不敢頂嘴,而當父親提議要她將水田分予她三個弟弟時,她卻出言與父親爭辯,辯得父親啞口無言。
又三日,父親竟是一命嗚呼,駕鶴西去。
眾人皆道是她活生生地將自己的生父氣死了去,她也不辯解,被三個弟弟從喪禮中趕出來後,她跪在家門前,哭著磕了三個響頭,遙遙地為父親燒了些紙錢,便下了水田去。
子女尚小,又僱不起長工,整整十一畝水田,便須得由她來種。
而今,她年過六旬,不曾再嫁,苦守著卲家,等她的夫君歸來,她亦變作了自己少女時期最為懼怕之人。
外頭一聲動靜將她從陳年舊事里拉扯了出來,她收住哭腔,轉而在那太師椅上坐了,又朝進來的兒媳婦道:“你予了那群廢物多少銅錢?”
婦人恭順地答道:“一人十文。”
“十文?他們雖是出了氣力,卻趕不走那倆人,平白拿了十文錢也不怕噎死。”老嫗最恨旁人不將她眼中,婦人卻未經她應允,留宿了兩個生人,且那倆生人又處處令她不快,她在氣頭上時,恨不得用板子將婦人抽打一頓,現下她稍稍平靜了些,才望住了婦人道,“你未經老身應允,無緣無故地收留了一個孽障以及一個沉迷美色的道士,難不成當真是發了善心?”
婦人怕被酆如歸與姜無岐聽見,湊到老嫗耳側,壓低聲音言語了幾句。
老嫗面上肅然,掃了眼緊闔的房門,不發一言。
又過了三個時辰,夜幕便降下來了。
酆如歸轉醒,怔怔地望著在他不遠處打坐的姜無岐。
姜無岐眉眼溫潤,身上穿著是他為其做的紺青色的得羅,但他卻直想將這紺青色的得羅褪下,瞧一瞧藏於得羅內裡的姜無岐的肌骨。
他心思一動,指尖不知怎地騰起了一簇鬼火,那鬼火知他心意,直直地往姜無岐去了,直要將那紺青色得羅燒去,進而將姜無岐身無寸縷地暴露於他眼中。
他心知自己此舉不妥,只會令姜無岐生厭,急急地要收回鬼火,那鬼火卻猝然映出了牆面上的一片血跡。
這血跡應當已被處理得當了,若不是被鬼火照著,僅僅憑藉肉眼是必定瞧不出來的。
姜無岐忽覺周身鬼氣陡升,收起內息,循著鬼氣望去,卻只見一簇鬼火之下是一隻只觸目驚心的血手印,血手印又被旁的血跡打散了些,乍看之下,是暗紅的一片。
酆如歸行至牆面細看,緊接著,又喚出了數簇鬼火來。
淺藍色的鬼火將一室的晦暗驅散了去,但血手印本就可怖,被鬼火一照,更是令人毛骨悚然。
:望鄉臺·其六
酆如歸以指尖蹭了蹭血手印,那血手印竟是化作一隻只血淋淋的利爪,從牆面驟然鑽出,向著酆如歸飛撲了過去。
酆如歸猝不及防,面頰不慎被劃出一道血痕,其中一隻利爪更是沒入了他的咽喉。
霎時,鮮血奔湧而出,染紅了他的脖頸,而後又溼潤了他的衣衫。
他唇角緊抿,徒手斬斷了一隻利爪,卻不知是誰推搡了一下他的背脊,他足下趔趄,竟是直直地往長滿了利爪的牆面撞了過去。
在距那利爪不過毫釐之時,他的腰身卻是被人勾住了,他旋即被帶得連連後退,直至退至床榻前,方才止住。
未待他回過首去,身後那人伸手按在了尚在他咽喉處的利爪,那利爪當即變作齏粉,隨後消失於半空中。
他本能地吸了一口氣,因咽喉處被洞穿了一個窟窿的緣故,吐息鈍滯。
“你無事罷?”他聽得身後那人的關切,遂回首笑道:“姜無岐,我無事,這點小傷要不了我的性命,你還是顧好你自己罷。”
他每一字都是從喉嚨底推擠出來的,艱難至極,且含著濃郁的血腥氣,直教聽見之人疼得厲害。
幸而他乃是修行千年的惡鬼,倘若是一介凡人,他早已就地斃命。
他說罷,猛然推開姜無岐,方要催動內息,浮於牆邊的數簇鬼火竟是彈指間一一滅了乾淨。
下一瞬,鬼氣大盛,耳邊盡是淒厲的鬼泣,他與姜無岐恍若身在十八層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