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可惜後來與同窗熟稔後,終究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孤高畫質傲的本性如何壓制?便被同窗們戲稱是“君生蕪草,灼然不群”,調侃著老師果然是“慧眼識人”,一針見血。寧獨秀也是好久不曾聽見這個表字,竟忍不住有些恍惚。良久輕嘆著飲下杯中酒,掩去了眼中的嘲色:“喚蕪君又有什麼用,我早已忘掉這個名了。罷了,你若覺得蕪君更合心意,便由你去,該說的我也都說了,便不再久留,只是董先生,看在畢竟三載同窗的情分上我這個蠅營狗苟的銅臭商人奉勸你一句。”董玉農看他嚴肅的表情,意識到了什麼,也不由正色:“你說。”“哪個外國人可靠,怎麼在洋人堆里長袖善舞是你老闆看著辦,但那個妥協的物件,決不能是東瀛人。”董玉農眼皮子一跳,看他一眼,低聲道:“曉得了,你放心。”“我沒什麼心放不下,只要你們這些神仙打架的時候別來找我麻煩,誰又能動的了我。”既然目的達成,寧獨秀也就不再多留,他站起身,走到門邊的衣帽架下取下東西,一絲不苟地一件件套上。董玉農一愣:“這便要急著走了?”“……我出來得急,家裡人怕是要急壞了。”寧獨秀隨口說道,只想到了什麼,從來冷厲的眼角卻慢慢浸染上一絲溫度。這絲變化普通人看不出來,然而董玉農從來都細緻入微,更別說對他這個老同學的傲脾氣知道得十分透徹,一瞧便發現了端倪:“這麼急,莫不是家中有嬌妻等候?”寧獨秀瞥他一眼:“記著你答應我的。”戴上帽子轉身便出門去了。只留下董玉農坐在那邊,孤零零對著桌上絲毫沒動的刺身嘆氣……他也不愛吃這東西啊。所以說是哪個王八羔子定的在這裡見面?他就說,從來性子孤傲目下無塵、瞧不起隔壁的寧蕪君怎麼會同意在這裡見面——和著他根本沒打算吃東西。好在董玉農奔波慣了,幹他這行的從來要有下頓會突然公幹沒得吃的覺悟,就算不喜歡,這也是錢買來的呢!想著董玉農便心疼夾了夾筷子,伸向那晶瑩帶著水光的魚片。等等——電光火石之間,董玉農忽然想到,不對啊……雖說老闆要整治軍工廠這事兒來得突然,但他對私營的這些軍工廠不滿早已有之,各大軍工廠背後的老闆早就是他的關注物件。寧蕪君做事滴水不漏,卻是兩江最大軍火販子,且還有那份老同學的情分在,不管是出於監視還是保護的目的,自然早早上了他董某人的重點關注名單上——也因此,別人可能還要另當別論,寧蕪君,董玉農確定,自己這個老同學到現在還是孤家寡人,別說嬌妻美妾,他家除了只狗陪他以外,還能有哪位大羅神仙入了他的眼?所以他哪來的嬌妻?且不提在外頭赫赫有名的董玉農先生如何糾結,寧獨秀走出那在他看來哭喪似的歌町,租界街邊零落的路燈散發出黯淡的白色,像是被深濃的夜色吸走了光澤一般,顯得有些單薄無力。就在前不久,這個黯淡蒼白的世界剛剛又經歷了一場運動,數千名工人因為外國僱主剝削逼死了兩名無辜工人而群情激奮。然而這場運動最終也只是不了了之——工人重要麼?重要。不可替代麼?未必。連本該作為保護者的市政府,卻也只將之視為一場動亂。記者媒體興奮地追逐報道,又養活了不少赤腳沿街叫賣的報童,上層的那位大老闆還饒有興致地將之處理為一場清洗的契機。寧獨秀盯著路邊的一灘深色乾涸的血跡,這樣的景象在這條街道上是不是的出現,很快,隨著一場夏日的暴雨,那些人留在世上最後的痕跡也會被衝進市政府剛剛聯合租界裡的洋人建造的好的排水系統裡去……再也不會有人記得他們。他抬眼看了看那漆黑的夜色,暗夜裡彷彿有一隻怪獸張開大口,等待著愚蠢的人類自投羅網。這座不夜城的天空,在乾淨的夏夜裡連一點星光也沒有。他想嶽城了。嶽城有他熟悉的氣息,有他熟悉的人,有……有他的家。寧獨秀自嘲地想,他其實不該和董玉農說這麼多的,某種程度上而言他們都是利益驅動的生物,什麼家國天下,什麼神州一夜……坐在安逸的會客室裡、夾著雪茄、品著紅酒、談出來的天下興亡麼?這太嘲諷了。夜色似乎有一點太涼,他該回去了,就算現在夜路不適合回嶽城,也該回在上海的公館,好好泡個熱水澡,吃一碗熱騰騰的陽春麵。這麼想著寧獨秀轉過身,沿著街走向那輛停在路邊等他的黑色轎車。忽然,寧獨秀的腳步頓住了,就像是在地上生了根。一個頎長高大的人影從陰影中走出來,揹著光,戴著帽,在昏暗的月色和比月色更朦朧的燈光下他的臉實在是模糊,穿著風衣的身子在地上蜿蜒出一道狹長的影子。彷彿是突然之間,有人用錘子,用拳頭,用鼓棒,一下下地敲擊著他的心臟,那聲音越來越大,那動作越來越重,一聲聲,大得彷彿全世界都聽到了。寧獨秀看著那人摘下帽子,有些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