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禾拿起筷子,夾了口青菜,默默地看了小廝一眼。小廝根本就不敢和他對視,嚇得差點跪在地上,繼續顫抖:“大大大、大人……”徐禾被他逗樂了:“你們平陵縣是不是說話都要那麼結巴一下?”小廝一頭霧水,話都不敢說了。徐禾對他一直不看自己跟避洪水猛獸似的,有點不理解,但也不想欺負小朋友,道:“你先下去吧。”小廝鬆了口氣,忙推出門外,幫他掩好。他一出書房門,瞬間被暗處一群人圍了上來,緊張兮兮,嘰嘰喳喳。“如何,大人表情怎麼樣?”“有沒有當場摔盤子?——這位大人從京城來的,吃慣了山珍海味,指不定以為我們實在怠慢他呢。”“怎麼樣怎麼樣!”小廝吞吞吐吐,紅了紅臉,有點不好意思:“我、我一直低頭,沒敢看知縣大人。”瞬間遭了一群人毆打。“要你小子有屁用!”不過他們稍一回想乍見知縣大人時的無邊春色容光,也覺得,真的,不敢直視。 前往錦州(一更)徐禾一覺睡到晚上,出來的時候還神采奕奕的,逮著個小廝問:“那姓李的河道史過來了沒?”河道史大人不姓王麼?小廝微愣,見到徐禾低頭,默默道:“回大人,沒有。”“這樣啊?”徐禾撓撓頭,有點驚訝,他那一串亂七八糟的阿拉伯數字這人也看得懂,沒有絲毫疑問。太厲害了吧。不過他剛醒,不太想去想這些亂七八糟的。肚子有點餓了,就又回書房吃了點飯菜。吃著吃著,外面忽然就轟隆一聲,響起了雷聲。電閃雷鳴,秋雨瀟瀟,窗戶未關,長廊上的冷風便參雜雨滴,撲面而來。徐禾吃飯的筷子頓了頓,平陵縣大壩剛崩,水線好不容易落下,如今這一場暴雨,怕是會壞事。果不其然,半夜的時候,師爺就冒著雨推門而入,面色驚恐:“大人,杏石村被淹了!”杏石村是平陵縣地勢最低的一塊地方,離崩堤很近,幸而村中百姓們前幾日就已被疏散到了較高的山坡上。這一回只是加重了災害,並沒有造成什麼人員傷亡。徐禾帶著斗笠,披著蓑衣,站在山頂。渾濁的河水,形成高牆,越過堤壩,在暴雨中飛旋翻湧,呼嘯聲響徹嘶鳴。淹了人家百戶,各種鍋碗瓢盆、傾倒的樹木浮在水面之上。一片狼藉。雨不停歇。徐禾後面站著一堆人,是杏石村的村民。孩子嚎啕大哭,衣衫襤褸的婦女低低啜泣,剩下的杏石村的男子們都面色鐵青,看著下面。大水淹了田畝、淹了房舍、淹了他們活命的路。師爺在旁邊還為徐禾高舉著傘,平陵縣天災人禍不少,到現在他都快要麻木了。嘆息悲痛也沒用,錦州那邊是不給任何回信,下撥的金錢一年比一年少,還能如何。雨聲、洪水聲、哭啼聲,讓徐禾的心情一分一分冷了下來。這時他突然聽到有人大聲喊他的名字,徐禾回頭,就見平陵縣的河道史正高舉著圖紙,氣喘吁吁往他這邊跑來。“大人——!”他衣服頭髮全被打溼。徐禾轉身,青色蓑衣下衣裙是天地間唯一亮色:“什麼事。”河道史氣喘吁吁,指尖發白地捏紙,說:“我認認真真把您的思緒和想法,全部重新梳理了一遍,告訴了水利部眾人。”天知道他拿到這張紙時,內心的震驚和驚喜。他深呼一口氣,平復下心情:“可他們都不同意,他們覺得您年紀太輕、資歷太淺,又是自京城來,不懂民生疾苦,一切都只是紙上功夫、不切實際的想法,做不了真。”他目光清正,望著徐禾:“但是,我相信您——剛剛暴雨前,我才做完調查,定樁木已經腐朽,堤壩縫隙越來越大——明日起,我將按照您的設計和想法,一切推翻重來。”頂著所有人、反對的、不同意的意見。……所以你就是過來表忠心的。徐禾覺得有些莫名其妙,又有些好笑,他抬眼望了錦州的方向一眼,心裡的煩躁也慢慢下來了,道:“先引河截流吧,這也是一筆工程。”而平陵縣,窮得連他預算的十分之一的錢都沒有。“至於你說的那些人。”徐禾的手指輕輕推開師爺為他擋雨的傘,自山坡上往下望。天是青的、地是黑的,大雨滂沱、洪水翻滾,苦厄眾生渾渾相里,他的衣裙是唯一的亮色,紅若斜生的薔薇,燃得灼傷人眼。斗笠之下少年的眼眸黑至極也冷至極,從袖子裡拿出紙,拿出筆,殺氣騰騰:“那群老不死,再敢多說一句,就拿他們來填河。”徐禾這一回難過得很認真,他腦子裡全是,剛到杏石村時一個抱著死嬰哭啼的婦女。她聲音沙啞而淒厲,聲聲泣血說著生平事,丈夫被淹死了,公公婆婆被土匪殺了,如今孩子也沒了。她膚色蠟黃,在一道如銀蛇劈開長夜的閃電裡,扯著他的衣袖,哭著說:大人您說這世道怎麼那麼不公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