樗裡疾抬起頭,見了甘茂,忙放下竹簡,走出來道:“甘相,請坐。”他的神情一如往昔,似乎並不奇怪甘茂的到來,雖然此刻已經是深夜了。甘茂向樗裡疾一揖道:“不敢。樗裡子,甘某早已經辭官不做國相了,不敢當這一聲‘甘相’之稱。”樗裡疾只得道:“好好好,就依甘先生。”兩人入席對坐,方問道:“不知甘先生今日來有何事?”甘茂慨然道:“我甘茂本是邊鄙無知之人,蒙惠文工、武王兩位君王的恩寵,拜以國相之位,以國事相托。雖然不能完全勝任,卻也是兢兢業業,不敢有絲毫懈怠。今羋太后攝政,不用我這衰朽無用之人,我原該隻身離去,不敢多言。然蒙恩深重,臨行前有些話不吐不快。”樗裡疾道:“甘先生請說。”甘茂一臉誠懇:“秦國接下來恐怕要經歷一場比商君變法更可怕的浩劫,甘茂受先王恩惠,不忍見此劫難落到諸位卿大夫的頭上。如今群臣以您為首,還請您早做決斷。”樗裡疾一驚,揮手令老僕退下,拱手問道:“甘相意欲何為?”甘茂道:“罷內亂,停國戰,休養生息。”樗裡疾沉吟片刻,方道:“罷內亂,停國戰,休養生息。此亦是太后與我的期望,可是,諸公子不肯歸降,如之奈何?”甘茂道:“若能用吾所請,諸公子自當歸降。”樗裡疾眼神一凜,看了甘茂一眼,道:“哦,甘先生有把握說服諸公子歸降?”甘茂道:“有。”樗裡疾拱手:“願請教之!”甘茂道:“停新政,恢復舊法。只要大王承認諸公子所佔據的各封地都歸他們所有,不設郡縣,實行周天子之法,我願意奔波各地,說服諸公子上表稱臣。”樗裡疾一怔,喃喃道:“如此,就把秦國分割成了大大小小的碎塊,太后對軍方的承諾,豈不落空?”甘茂趨前一步.對樗裡疾推心置腹道:“君行令,臣行意。我們身為臣子,為君王效命,受君王封賞,乃是公平交易。君王只有一個,而臣子們卻要為自己的家族和群體的利益考慮。所以阻止君王的權力過度擴張,本就是身為臣子的職責。”樗裡疾卻搖了搖頭:“我不同意。秦國為了實行商君新政.已經犧牲良多,如果廢除新法,又恢復舊政,原來的犧牲就白白浪費了。那麼秦國對列國的優勢,就將失去。”甘茂冷笑:“難道你真認為秦國對列國,有優勢可言嗎?列國爭戰數百年,現今卻齊心協力三番五次聯兵函谷關下。除秦國之外,還有哪個國家會讓其他國家這樣排除宿怨而進行圍剿?因為秦國是異類,因為它擾亂了列國這數百年雖有徵戰但實力保持均衡之勢的現狀,沒有人能夠容忍異類的強大,所以必要除之而後快。”他這話,算是挑破了諸侯對秦國隱藏的心思,這也是在秦國無人敢於挑破的事實,因為挑破之後,要承受的壓力太大。秦國再強,也不能真的同時面對六國的敵意。樗裡疾一驚站起,不由自主地退後一步,發覺自己失態,又頓了一頓,緩緩坐下,臉上現出沉思之色。甘茂再上前一步繼續勸說道:“自孝公任用商鞅以來,秦國國內又發生了多少次內亂?其頻密遠超他國啊。秦國能夠度過一次兩次三次四次,可還能經得起多少次?承認諸公子的割據,恢復貴族們在封地上的全部權力,泰國看上去的確是失去了對列國的優勢,可正是這樣,才能夠擺脫被列國視為異類的圍剿行為,得到卿士們的歸順,這才是秦國的長治久安之策啊。”樗裡疾沉默片刻,忽然問:“你今天來,背後得到多少人的支援?”甘茂正滔滔說著,被他一問猝不及防,倒顯得有些狼狽,但他旋即鎮定下來,笑道:“如果我說,比站在咸陽殿上向太后臣服的人更多,你相信嗎?”樗裡疾沉默片刻,才肅然回答道:“我相信。”甘茂嘆道:“商君不是秦人,秦人流多少血他根本不在乎,他要的是自己的萬世留名。太后也不是秦人,她同樣不在乎秦人流多少血,她要的是唯己獨尊.可是支援我的人,卻是世世代代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秦人,曾經祖祖輩輩為了這片土地拋頭灑血的秦人,他們才是能夠決定這個國家應該何去何從的人。”他說到這裡,停頓下來,但件樗裡疾閉目不語,面現掙扎之色。甘茂看著樗裡疾,心中忐忑不安,但表情仍然很鎮定。樗裡疾沉默良久,忽然睜開眼睛,看著甘茂,眼底的掙扎已去,眼神一片清明,緩緩道:“你走吧。”甘茂只道已經說動樗裡疾,誰知他忽有此言,當下一驚,站了起來,問:“你說什麼?”樗裡疾面沉似水,像是想了很久,他說得很慢,像每一個字都要掙脫重重束縛一般:“七國之中,只有我們秦國建國的歷史最短。當其他國的國君早已經立國,或者早已經是據有封地的領主時,我們的祖先還在牧馬。直到周室東遷,我們浴血奮戰,才得以在狄戎人的手中,一分一毫地爭奪過來這片土地。你知道秦國為什麼強大?如果僅僅只靠著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