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惟演看著認識了將近三十多年的丁謂,心中無聲嘆息。丁謂奸惡狠毒,那是未曾見過他的人或者他的政敵下的定語。若非吃過他的大苦頭,一般人一望之下,俱是不會相信這樣一名聲名狼藉的人,竟然會是這般儒雅溫和,才華橫溢又略帶著清高氣質的書生。他看人的眼神誠摯親切,他的言語舉止感時憂世,看上去如此地淳厚溫良。這樣的人,把跋扈隱在骨子裡,把心計藏在謙和中。他無時無刻不在演戲,演給別人看,也演給自己看,哪怕閉室獨坐,他也不會失態。錢惟演看過丁謂得意時的自持,那時候他要表演給天下人看;如今他自高高的雲天跌落,已經沒有觀眾了,可是他仍在繼續演戲,這份報國無門哀而不怨的忠臣角色,演得如此逼真。 能讓真宗視為肱股之臣,能讓寇準視為密友,能讓王欽若視為心腹,甚至曾經讓他錢惟演視為同盟,這一份表演的本能,怕是已經滲入到丁謂的血液骨髓裡了吧。 只是丁謂,你如今還有這份必要嗎? 錢惟演輕嘆一聲,他是來送別的,在他心裡,已經把這次送別視為他與丁謂人生中最後一場見面。可是顯然丁謂不是怎麼想的,他仍然在竭盡全力,在這一次的見面中爭取下一回合的延續。 錢惟演忽然只覺得一陣倦意,丁謂,最後一點香火之情,他還要繼續設套,逼著他在這上面耗神嗎?他按住了丁謂倒酒的手,淡淡說了一句話:“劉德妙在天牢中自盡了!” 丁謂的手猛地一顫,有一剎那地失神,他的手不動,長長地撥出一口氣來,借這一口氣已經鎮定下來,抬起頭,用最誠摯的眼神看著錢惟演:“錢公,連你也信這樣的事嗎?我不過是看在太后寵愛於她,所以也起了迎合之心,因此請她來府中講經說法幾回。那段時間,滿京城誰不曾請過她?唉,真是人言可畏啊,如今是牆倒眾人推,有我的沒我的,也都只管算在我頭上罷了!” 錢惟演臉上閃過一絲譏誚的笑容,補上一句:“她什麼都沒說,什麼都沒認,押入天牢當晚,就自盡了。” 丁謂抬起手,再繼續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什麼話也沒有說。 錢惟演拍了拍他的手,道:“洛陽有我的舊部,你的家人留在洛陽故居,只管放心好了。” 丁謂舉杯,肅然:“多謝錢公了!” 錢惟演令家將錢訊將銀子送與護送丁謂至崖州的禁軍,道:“丁公前去崖州,一路有勞諸位照顧了!” 此時樞密使馮拯已經改授山陵使親往皇陵督工,樞密副使錢惟演升任樞密使,軍權在握,又為太后外戚,勳爵祿位已經是本朝 遇故 丁謂站起來,飲下最後一杯酒,在禁軍的護送或者說是押送之下,終於離開了京城。寇準是頭也不回地走,而他,則坐在馬車上,一直地看著汴京的城牆漸行漸遠,直至消失在天邊。他保持地那個轉頭向後注視的姿態很久很久,眼神的焦點落在茫茫的空氣之中。 行行復行行,馬車一直向南而行,正值盛夏季節,越往南行,天氣就越熱得厲害,丁謂本就削瘦,被削職流放在這種炎熱天氣裡飽經酷暑,更兼長途跋涉之苦,一路上越發憔悴枯乾。 一路上,只見山高森深,瘴厲橫行,護送的禁軍也有好幾個或患時疫,或被蛇蟲咬傷,再看著兩邊人煙越走越荒,路過村莊所見,百姓皆是斷髮紋身,所食之物稀奇古怪,更令得丁謂心生悲涼之感,只覺得茫茫天涯,無窮無盡,在這蠻荒之地,只怕難以活到翻身的機會到來之前。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走到何地,但從夏天走到秋天,但見枝頭黃葉,卻仍是酷熱難當。一日忽見一座城池出現在面前,禁軍上前道:“丁司戶,我們已經到了雷州,過了雷州就可以出海到崖州了。” “雷州!”已經熱得昏昏沉沉的丁謂聽到這兩個字,猛然一驚:“雷州到了嗎?”當年被貶的寇準,就在雷州啊!想到寇準,他心中五味橫陳,一時間有些茫然。 正出神時,卻見馬車停了下來,聽到前面有人問道:“請問是大人,可是護送崖州丁司戶的禁軍嗎?” 丁謂探出身子來道:“下官丁謂,不知有何見教?” 卻見禁軍引著一個僕從模樣的人走上來,行了一禮道:“我家老爺聽說丁司戶路過雷州,特令小人送上一隻蒸羊,贈與丁司戶。” 丁謂見這人雖然執禮合度,但臉孔卻是一副冷冰冰地神情,心中一動,走下馬車問道:“丁謂落魄至此,難得尊上不棄,承蒙見贈,不知你家大人是哪一位?” 那人看著丁謂的眼神,強抑著一絲憎恨,冷冷地道:“我家大人,乃是雷州司戶參軍寇大人!” “平仲?”丁謂只覺得一陣冷意,卻在臉上換作又驚又喜的神情來:“原來是平仲兄饋我蒸羊,實令丁謂感愧無言。”他走下馬車,整了整衣服,對那僕從嘆道:“丁謂路過雷州,理應前去拜見平仲兄。一來相謝他賜食之情,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