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小崽子咬著嘴唇扭頭離開了家,一路低著頭,氣呼呼的。孟小北再次沒走正道,爬大鐵門溜出家屬大院,瘦小的身影消失在濃不見五指的夜幕中。人小,脾氣可真大,他離家跑了!獵狼崽孟小北是小屁孩一個,心性就針別兒大小,容不下二兩餃子,就眼前一畝三分地、他的洋畫彈球棉褲襠子!他想不到長遠,他不懂人生這條岔路口可能就關乎他一輩子的前途,他那時不可能明白他爸爸艱難地說出&ldo;讓老大走吧&rdo;、這背後是包含對兩個孩子多麼複雜的愛與抉擇。每人心裡都藏著委屈、無奈,只是忍而不發,壓抑許多年。屋裡,孟建民坐在那,緩緩彎下腰,臉埋在手裡。他是那個承載一家人責任的父親。&ldo;我就是不甘心,我自己耽誤了,我不想讓我兒子一輩子窩在山裡,我不願意讓他們還當工人。&rdo;&ldo;孟小北迴北京能念上好學校,他在咱溝裡能念個屁,咱溝裡有八十、朝陽嗎?!&rdo;&ldo;廠裡大學生指標,這麼多年,我年年先進,年年勞模,幹到死也沒一次能輪上我。都被什麼人把名額拿走了,還不清楚嗎?我日他爹!!!&rdo;孟建民是文化人兒,人前人後難得爆出一句小氣話、粗話。什麼時候說起來,都說孟師傅人帥,脾氣好,在廠裡極有人緣,跟領導上下關係都鐵,又是建廠後第一批從北京過來的青年,資歷老有威望。然而廠裡歷年輸送工農兵學員,送進北大清華,這種好事一向輪不到普通工人,甭想,早都被那些想要回城的高幹子弟依靠裙帶關係把指標占滿。日誰爹也沒用,輸就輸在拼爹。馬寶純抹乾淨通紅的眼眶,苦笑一聲:&ldo;你有牢騷,我這麼些年容易麼我?我願意窩在山裡?你有初中文憑,我連初中都沒畢業就大串聯了,上學就徹底荒廢了。我抱怨過?&rdo;&ldo;我也就是長得不好看麼。咱大院裡原來那個趙三紅,白,漂亮,人家就拿到回城指標了,怎麼拿到的,多明白啊!&rdo;孟建民抬起頭說:&ldo;別胡說八道,咱們這樣人,是幹出那種事的?咱們就不是那種人。&rdo;馬寶純說:&ldo;我知道你也不是那種人,永遠做不出來。&rdo;忍了一會兒,馬寶純發酸地問了一句:&ldo;你這麼想離開,你當上大學生回去了,我怎麼辦?&rdo;孟建民:&ldo;……&rdo;馬寶純說:&ldo;孟建民你要不是窩在這山溝裡出不去,如果在北京,你能看得上我你能跟我結婚?!&rdo;&ldo;孟建民你自個兒走吧,我們娘仨過日子。&rdo;孟建民被堵得愣了,半晌嘆一口氣:&ldo;你這人,想什麼呢……&rdo;&ldo;你是怕我回去了不要你啊。&rdo;&ldo;不會,甭瞎想。&rdo;&ldo;一家人,無論發生什麼,永遠都在一塊兒。&rdo;兩口子吵完抱頭哭了一場,回頭該幹嘛還幹嘛,日子還要繼續熬。再說孟小北這小子跑了,這一路就跑遠了。夜裡沒長途車,他竟然就沿著山路,一路往縣城方向跑,走走停停。這也就是孟小北,換成廠裡別的孩子,都膽子小,前怕狼後怕狗,絕不敢深夜走山路。只有孟小北能幹出這種么蛾子。他想一路走到岐山縣城,然後找輛車坐,他覺著自個兒腰扎牛皮帶的小八路一個,你小北爺爺能幹著呢,重要著呢。他走了半道,才發覺沒多穿件衣服,半夜山裡冷得賊死,把他伸出來的兩手快凍成小冰鎦子,紅皴皴的,牙齒打戰。孩子畢竟是孩子,玩兒離家出走的鬧劇都沒經驗。沒帶衣服,沒帶錢和糧票,他的洋畫彈球小人書果丹皮這些珍貴家當一樣都沒帶,手裡就拎一袋子黃饃饃!那夜,孟小北是找到一處沒人的倉庫,在倉庫門洞裡蜷縮著過夜,吃掉半袋饃饃。他腦頂上方有巨大的外接空調機,轟隆隆地響,給他拼命吹著熱蒸汽。他沒喊人,也沒哭,咬著嘴唇強作堅強,沒事人一樣睡到第二天太陽曬屁股,繼續出走。孟小北從小是個能吃苦玩兒命的,骨子裡很犟,目標執著,而且能對人發狠。頭髮埋著沙土,手腫成胡蘿蔔,倆腳丫子凍得像冰坨,他愣是走出很遠,走在密林子裡,心中描摹他的宏偉遠大的闖蕩計劃。直到太陽再一次往山樑邊緣墜下去,直到林間慢慢朦朧變暗,灰黑色的枝椏扭結著割裂頭頂的光亮,直到他終於迷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