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而欲暖,勞而欲休,此人之情性也。今人若飢,見尊長而不敢先食者,有所讓也;勞而不敢求息者,有所代也。子之讓父,弟之讓兄,子之代父,弟之代兄此二行者,皆反於性而悖於情也。……
凡禮義者,生於聖人之偽,非故生於人之性也。……凡人之慾為善者,為性惡也。夫薄願厚,惡願美,狹願廣,貧願富,賤願貴,苟無之中者,必求於外。故富而不願財,貴而不願藝,苟有之中者,必不求於外。由此觀之,人之慾為善者,為性惡也。……凡人之性者,堯舜之與(夏)桀(盜)蹠,其性一也;君子其與小人,其性一也。……禮義積偽,豈人之本性也哉!……所以賤於桀(盜)蹠小人者,從其性,順其情,安恣睢,以出乎貪利爭奪。故,人之性惡明矣!其善者,偽也!……
堯問於舜曰:“人情何如?”舜對曰:“人情甚不美,又何問焉!妻子具,而孝衰於親;嗜慾得,而信衰於友;爵祿盈,而忠衰於君。人之情乎!人之情乎!”……
李斯自然知道,老師荀子作《性惡篇》的本意,是為法治創立根基理論——人性之惡,必待師法而後正!乃老師性惡論之靈魂也。即或對人際交往之利害,老師也在《性惡篇》最末明白提出了“交賢師良友”之說,告誡世人:“……與不善人處,則所聞者欺誣、詐偽也,所見者汙漫、貪利之行也,身且加於刑戮而不自知者,靡使然也!傳曰:‘不知其子,視其友;不知其君,視其左右。’靡而已矣!靡而已矣!”也就是說,荀子的性惡論,本意不在激發人之惡欲,而在尋覓遏制人性惡的有效途徑。
雖然如此,對於李斯,《性惡篇》之振聾發聵,卻在於老師揭示的人世種種醜惡,在於老師所揭示的惡欲的無處不在的強大根基,在於性惡論給自己的惕厲之心。老師在《性惡篇》中反覆論證的六則立論,一開始便深深嵌進了李斯的心扉:一則,人性本惡,無可變更;二則,善者虛偽,不可相信;三則,利益爭奪,人之天性;四則,人有惡欲,天經地義;五則,聖人小人,皆有惡欲;六則,聖賢禮義,積偽欺世,效法必敗。總歸言之,老師的《性惡篇》在李斯心中錘鍊出的人生理念便是:人為功業利益而爭奪,是符合戰國大爭潮流的,是真實的人生奮爭;篤信禮義之道,則是偽善的欺騙,結果只能身敗名裂。李斯深信,師弟韓非若不是探刻揣摩了老師的性惡論,便錘鍊不出種種觸目驚心的權術防奸法則。李斯也一樣,若不是以老師的性惡論作為立身之道,也不會有人生煌煌功業。在靈魂深處,李斯從來都堅定如一地奉行著自己的人生鐵則。今日,有必要改變麼?
雞鳴之聲隨著山風掠過的時刻,李斯終於提起了那管大筆。
這是蒙恬為他特意製作的一支銅管狼毫大筆。那是蒙恬在陰山大草原的狼群中特意捕獵搜求的珍貴狼毫,只夠做兩支銅管大筆。蒙恬迴歸咸陽,一支大筆送給了秦王嬴政,一支大筆送給了長史李斯。當年,李斯曾為這支銅管狼毫大筆感動得淚光瑩然。因為,李斯知道蒙恬只做了兩支,曾勸蒙恬將這支大筆留給自己。蒙恬卻是一陣豪爽的大笑:“斯兄縱橫筆墨戰場,勾畫天下大政,焉能沒有一支神異大筆也!蒙恬刀劍生涯,何敢暴殄天物哉!”自那時起,這支銅管狼毫大筆再也沒有離開過李斯的案頭。每當他提起已經被摩挲得熠熠生光且已經變細的銅管,手指恰如其分地嵌進那幾道溫潤熟悉的微微凹凸,才思源源噴湧而出,眼前便會油然浮現出蒙恬那永遠帶有三分少年情懷的大笑,心頭便會泛起一陣堅實的暖流,是的,蒙恬的笑意是為他祝福的……
此刻,當李斯提起這支狼毫銅管大筆時,心頭卻一片冰冷,手也不由自主地瑟瑟顫抖起來。蒙恬的影像時隱時現,那道疑惑的目光森森然隱隱在暗中閃爍,李斯渾身不自在,心頭止不住一陣怦怦大跳……李斯屏息閉目片刻,心海驀然潮湧了。
寧為惡欲,不信偽善!
人性本惡,李斯豈能以迂闊待之哉!
功業在前,李斯豈能視而不見也!
扶蘇蒙恬當國,必以李斯為犧牲,李斯豈能束手待斃乎!
……
終於,那支大筆落下了,黃白色的羊皮紙上艱難地凸現出一個一個只有始皇帝嬴政才能寫出的獨特的秦篆——
朕巡天下,制六國復辟,懲不法兼併,勞國事以安秦政。今扶蘇與將軍蒙恬,將師數十萬以屯邊,十有餘年矣!不能進而前,士卒多耗,無尺寸之功,乃反數上書直言,誹謗朕之所為。扶蘇以不得罷歸為太子,日夜怨望。扶蘇為人子,不孝,其賜劍以自裁!將軍蒙恬與扶蘇居外,不匡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