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煙,我們也好久不見了……又是六十年,該走了。”
忽然間,伴隨著一聲裂帛般的劃弦,曲聲錚然停止,將他從沉思裡驚醒。
那個人抬起眼——遠處的大海上,浮動著另外一座晶瑩的冰山。在水晶一樣剔透的冰上,居然有一朵潔白的蓮花。花大如輪,層疊重瓣,盛開後直徑足足有一丈,花瓣如白玉,花心如黃金,籠罩在一層淡淡的霧裡,彷彿瓊臺仙葩,瑞氣萬千。
在那朵華美的蓮花下,竟然趺坐著一個女子。
她面色寧靜安詳,坐在冰雪之上,手裡抱著七絃琴,一襲紅衣宛如跳躍的火——那是這一片極北冰淵裡,一片蒼白中唯一鮮活的色彩。
蓮花下坐著的,是海國的紅衣女祭——暗鱈。
自從先任女祭司碧去世後,暗鱈便從碧落海千里迢迢地來到了從極冰淵,成為龍冢守護者,獨自在冰川之上、蓮花之旁守著這片淨土。
她已經在這裡待了一百多年,從未離開過一步,每日只是反覆彈奏著同樣的曲子。甚至每次見到她時,連彈琴的姿勢和衣服皺褶都和幾十年前的一模一樣,彷彿一尊活著的還在呼吸的雕像——唯一改變的,似乎只有她身邊的玄冰龍蓮。
每隔十年,便緩緩展開一瓣。
這種巨大的蓮花是從極冰淵才有的、極其珍貴的聖物,盛開在沒有任何外人可以到達的龍冢之上,晶瑩剔透,柔靜多姿。在它盛開的方圓十丈之內,夏不懼炎日,冬不懼酷寒,有如沐春風般的祥和。
這種神奇蓮花一共有一百片花瓣,一千年才開放一次,花期卻短暫如流星——在完全綻放後的一個時辰之內,它便會如同冰雪一樣消融,化成柔亮純潔的水,滴落在大海深處,重新化為虛無。傳說在它最後一瓣展開之前,如果用流光川上出產的玉石琢成玉壺,便可以接住這朵融化成水的冰蓮。
若有人能收集到那種聖水,喝下去便可以返老還童,並延壽千年。
然而,鮫人的生命也不過只有一千年,這天地間,從沒有人真的見過玄冰龍蓮開放的那一瞬——又有誰能真的會用畢生的時間,去等待一朵花開?
如果真的有,或許,也只有歷代的海國紅衣女祭司——因為,在這個時間都會被凍結的地方,只有她們的生命在默默地消逝。
他看著暗鱈,止不住默默嘆息了一聲:她也真是忍得。
九百年前的先代女祭司——碧,和先代海皇炎汐一樣,原本是重建海國的兩大元勳之一。然而這位傳奇的女子在帶領族人回到碧落海後,卻選擇了在這裡孤獨終老。族人暗地裡說,碧是一直無法放下那個在戰爭裡被她割捨的愛人,所以,在獲得自由後也無法解脫,只能遠赴極北的冰海,在蓮花下靜坐冥想,以求得內心的安寧平靜。
然而,暗鱈身為族裡最美的女子,出身顯赫,玉顏錦繡,為什麼偏偏也選擇了將自己禁錮在了這裡,生生將最好的年華燒成了灰燼?
彷彿覺察到了他遙遠的注視,蓮花下的女子抬起眸子看著他,微微低首一禮,終於開口了,聲音如風送浮冰:“殿下又要走了麼?”
他無聲地頷首:“龍神就拜託你了。”
“好。”她微微一笑,沒有再說什麼,只是重新低下頭去,自顧自地彈奏起了冰雕的七絃豎琴——藍髮飄逸如緞,手指潔白如玉,在冰弦上竟隱隱透明。
《羽·青空之藍》第一章 蓮花(6)
他聽出她彈奏的是一曲《天上謠》,便知道她已經在和他告別。在過去的數百年裡,每次當他要短暫地離開時,她都會彈奏這一曲來為他送行。
他看了一眼那朵怒放的玄冰龍蓮一眼,發現這朵奇葩已經接近全部開放,只剩下最接近花蕊的那一瓣尚未展開。他轉身跳下了浮冰,遙遙指著那朵蓮花——
“在這朵花凋謝前,我便會回來。”
足尖踏著從極冰淵裡寒冷的浮花浪蕊,只是一個瞬間,那個人便從大海之間消失了。
“六十年過去,又到了我們必須採取行動的時候了。”
在鮫人離開從極冰淵的同一個夜晚,在離北海極其遙遠的地方,棋盤洲的沉沙群島,有人同時也看見了天上星辰的微妙移動,握著占卜用的蓍草長長嘆息。
暗無星月的西海上,祝頌聲綿長起伏,無數點光芒閃耀。
——那是燈。一盞一盞,漂浮在海面上,如同浩瀚的星辰列陣。然而奇怪的是,任憑海濤來去,風波動盪,這些浮在水面上的光卻依舊一動不動,彷彿被一種無形的力量釘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