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上
【一九四一年 十月 陪都重慶】
周遭盡是火焰,血一樣的紅色火焰,卻沒有溫度,冷森森從四面八方迫來,火舌舔上肌膚,寒氣直滲進骨子裡。彷彿是從天而降的爆炸,又彷彿是茗谷裡裡外外燃起的大火……
“夫人,夫人?”
念卿猛然驚醒過來,睜開眼,見周媽俯身望著自己,一臉的擔憂,手裡卻端著碗藥。
“夫人做噩夢了吧,看您這一頭的虛汗,我給您拿熱毛巾來。”周媽將藥碗擱下,“藥煎好了,趁熱喝啊。”
黑稠的中藥,燻起一股刺鼻苦味,念卿一向聞不慣,苦笑著推開藥碗,“已經好了,用不著天天喝藥,以後別煎了。”
“那怎麼行。”周媽嚷起來,盯著她還沒恢復紅潤的唇,“您看您這嘴唇,這樣白,都不知道要補多少日子才能把流掉的血補回來,傷成那樣,嚇都嚇死人了,您可別剛一出院就忘了疼,這藥您要不喝,先生也饒不了我!”
念卿搖頭笑笑,起身離開躺椅,傷口牽動處還有一絲隱痛。
周媽忙扶了她,拿起披肩給她搭在身上,嘴裡扔不依不饒,“您再不喝,我可跟先生告狀去了,叫他來守著你喝,正好這會兒先生在院子裡……”
“他回來了?”念卿有些詫異,這才剛過了午後,不到黃昏,怎會這麼早就回家。
周媽答道,“回來好一會兒了。”
念卿看向鏡子裡自己鬢絲鬆散的慵懶模樣,信手理了理頭髮,“怎麼不叫醒我?他人呢?”
“您看書看睡著了,先生不讓吵醒您。”周媽朝樓下努嘴笑道“也正是的,日頭正曬著,先生卻在大太陽底下種花,曬得滿頭大汗,也沒人敢權他回來。”
“種花?”念卿聽得一頭霧水,步出房門,來到走廊欄杆旁,俯身望向花園。
午後陽光明晃晃地照著,樹蔭在庭院裡投下一團團濃翠的影子,大門兩旁的湖石假山下沒有樹木遮蔭,正被陽光曬著,兩個花匠頂了草帽,敞著衫子,在那兒忙得不可開交。原先種得好好的幾株大麗花被挖起來,不知又要折騰什麼。
念卿探身望了半響,沒見薛晉銘的身影,正要問周媽,卻見一大塊湖石後頭,有個人影站起來,雪白襯衣皺得一塌糊塗,袖子高高捲起,兩手沾滿泥巴草葉,這不是薛晉銘卻又是誰。
只見他親自拿了花鏟,也不要花匠幫忙,自己翻鬆了泥土,小心翼翼捧起一株根鬚還兜著溼土的植株埋下去……念卿依稀認出那是一株茶花,不由張了張口,想喚他卻又抿住了唇,一時沒有出聲,只靜靜看著他在日頭底下忙活。
下午下過一場小雨,午後太陽一鑽出雲間,便又熱辣辣地曬起來。
重慶這天氣便是這樣,雖已是十月初,仍不見秋涼,倒是民間俗稱的“秋老虎”尚存餘威,暑氣遲遲不褪。不過比之八月酷暑,已好了許多,遠處江面吹來的風已帶了絲絲清涼,悠然吹過走廊,吹得簷下一隻褐花麻雀亂了羽毛。
麻雀落在走廊欄杆上,並不怕人,反倒煞有介事地偏了頭,打量著這座宅子新來的女主人。看她憑欄而立,身上象牙白旗袍被午後陽光染上一抹暖色,墨色披肩從臂彎垂落, 長流蘇在烏漆光亮的地板上逶拖成一道注落墨痕,直融進廊柱陰影裡去。
念卿靜靜看著薛晉銘。
他並沒發覺她遙遙的注視,仍揮汗如雨地忙著種那些花兒。
念卿的目光越過湖石,越過曲徑夾道的花叢與高低樹木,投向新值的那一片梅樹與茶花……角落裡大片的空地上,新移來的一株株桃樹,可以一直連到山壁底下。想來春暖花開時節,那裡該是燦若雲霞的一片花海。
這座臨江傍山的小樓,不聞喧囂,自成清淨。原是一個法國商人早年修築的別墅,幾經轉手翻修,庭院一直擴充套件到半山壁上,有流泉青蘿相映,別有情致。
因知道她愛花,她便煞費心思找來許多一樣的花木,將這裡恢復成原先沈家花園的樣子。
別的花木都好找,只是白茶花不易尋得上品,先前那一大叢還是從昆明移來,精心料理了一年,今春好不容易開了花,卻又在大轟炸裡一把火燒了,著實叫人灰心……她想,索性再不種這白茶花了。
前幾日他卻拗著性子,又找了十幾株來,親自在院子裡種上。
她告訴他,那都是南山上平平常常的品種。
他卻說,“茗谷的茶花固然是上品,我卻不信,除了茗谷便再無可看的白茶。”
今日這幾株,又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