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開車門,強烈的日光耀得他微微眯起眼睛,白熾的光刺在眼裡有些灼痛,早年受過眼傷,對強光總是格外敏感。薛晉銘低頭戴上了墨鏡,隨手扯下了領帶,一言不發走上臺階。
君靜蘭跟上來問,“要不要先告知府上一聲?”
薛晉銘答,“不用。”
君靜蘭愣了愣,“要是府上恰好出去避轟炸,無人在家怎麼辦?”
“那也無妨。”薛晉銘卻語聲漠然,令她一時錯愕,脫口道,“處座,這不好吧……”
薛晉銘停下腳步,回頭看了她一眼,薄唇牽動,似笑非笑,“什麼不好?”
君靜蘭一驚,心知自己逾越了,忙面紅耳赤的低下頭。
房間裡深藍窗簾遮去外面日光,稍覺陰涼。
薛晉銘走進浴室,脫下汗溼的襯衣,疲憊地靠了浴缸,太陽穴微微跳痛,從昨晚到現在只睡了三個鐘頭。此刻周身鬆懈下來,彷彿全身力氣也隨汗水一起蒸發。
水管裡嘩嘩流水被曬得有些溫熱,沖刷在赤裸緊實肌膚,帶走悶熱暑意。
薛晉銘沉沉嘆息一聲,仰頭閉上眼,堅毅下巴透出微青,一點水珠凝在頜下,欲墜未墜。
水流打在臉上,勾勒出英銳輪廓,溼了飛揚眉梢,道道蜿蜒,從頸項淌過胸膛,溫暖如情人的指尖,洗去一身風塵疲憊,卻洗不去眉間鬱然。
一走近半年,奔忙在外,日夜都在掛念重慶的訊息。
六月以來轟炸頻繁加劇,日本急於開拓太平洋戰場,為儘快將中國作為其在太平洋戰爭中的後方基地,不惜餘力投入空中力量,加緊對重慶的狂轟濫炸。這座城市每一天都被血與火沖刷,再從廢墟里站起,迎向新的一天。
當此關頭,他亦奔走於另一個戰場。
當日心灰意懶,不辭而別,登機飛赴長沙之時,沒想到會拖延至今才得回來。非但未能守護她左右,更讓她獨自帶著幼小的慧行,置身轟炸不絕的重慶……縱然心急如焚,天天盼著重慶的訊息,盼著一紙電報帶來家人訊息,得知她平安,便是他最大的安慰。
而今真的回來了,卻裹足躑躅在咫尺之間。
拂袖而去,刻意迴避,這半年的疏隔,狠下心來不與她見面。
戰火、傾軋與生殺,早將他這顆心淬鍊成寒鐵精鋼一般冷硬,有什麼決心是不能下的。
鏡面蒙上水霧,薛晉銘手中剃鬚刀狠狠一滑,失手割傷了下巴,血珠滴落水中。
終究不能釋然麼,想起那些話,仍是心頭一揪,手上不覺加力,割傷的地方流著血,卻不覺得有多痛,更痛的地方在胸口偏左,那裡早已痛了二十年了。
薛晉銘恍惚而笑。
到底還是說出了那句話,這半生的牽絆,她只用輕飄飄一句話,就將他生生驅逐。
萬丈鴻溝,也抵不過那一句話的冷絕。
他和她,各自失去骨肉至親,愧恨孤獨中,唯有彼此可以依賴,唯有那春日桃花的企盼廖可慰藉。原以為多年幻夢,終要成真,誰又想得到——四蓮歸來,一夜之間,將這一切攪個粉碎。
若說沒有恨,那不是真的。
當年那樣的恩怨,也沒有恨過,如今他竟恨她。
四蓮——昔年的霍家少夫人,以任何人都沒有想到的身份,突然歸來。
念卿夜闖官邸,帶來這驚人的訊息。
匆匆趕回沈家花園,他見到了負傷被救的四蓮——或者應該叫她新的名字——此刻正被他下令緝捕,被他手下亡命追捕的要犯,章秋寒。
念卿救下她,將她藏匿起來,要他取消逮捕令,並釋放已被關押在獄的章秋寒的丈夫,發放通行證讓他們逃離重慶——這實在是一個太諷刺的玩笑。
那算什麼丈夫,不過是個蹩腳的幌子。
他們慣常以假夫妻的身份做掩飾,名為夫婦實則同黨。那被捕的男人是通緝已久的要犯,四蓮隨之潛入重慶,以他秘書監太太的身份秘密活動。若不是四蓮負傷出逃,遇上念卿,或許這二人已被雙雙槍決。
四蓮,這久違的名字,已是世上僅剩的茗谷故人。
許是緣分未盡,從不涉足風月地的念卿,偏偏就在舞廳遇上四蓮。
四蓮於她,並無親厚情分,如今更成了陌路之敵。
他的立場,少將處長薛晉銘的立場,沈念卿難道會不明白麼。
她自然是明白的,卻只因四蓮是霍家故人,便有了不顧一切也要維護的理由——“不管有什麼政治分歧,不管章秋寒是什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