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部分(1 / 4)

小說:林語堂自傳 作者:卡車

在《賴柏英》那本書裡,我描寫生在山間,是以高地的觀點寫的,而且是與生在平原以“低地”的觀點相對的。這完全決定於你的性格。若想把高地和低地的觀點說明,我最好是從《賴柏英》第九十五頁引用幾句了。細老那個男孩子在和阮娜說山的時候兒,他說:

“在黛湖我們有山。可是我在你們那個地方,可沒看見那樣的山。我們附近的山是真山,不是你在新加坡看見的那種不像樣子的山。我們那兒的山令人敬,令人怕,令人感動,能夠誘惑人。峰外有峰,重重疊疊,神秘難測,龐大之至,簡直無法捉摸。”

他以突然興奮的心情說話,好像傾吐出多年藏在心中的秘密一樣,所以聽他說話的人竟覺得突如其然,迷惑不解。他則接著說:“你一點兒也不知道。你若生在山裡,山就會改變你的看法,山就好像進入你的血液一樣……山的力量巨大的不可抵抗。”——他停下來在思索一個適當的字。他說:“山逼得你謙——遜——恭——敬。柏英和我都在高地長大。那高地就是我的山,也是柏英的山。我認為那山從來沒有離開我們——以後也不會……”

阮娜聽見這話,她的眼睛越睜越大。她簡直沒辦法聽懂。她只覺得細老越說越神奇,所談論的山的影響力,是別人難以聽得懂的。

“你意思是說你把對那山的記憶看得很珍貴呀!”

“不只是珍貴。那些山的記憶都進入我渾身的血液了。只要童年時成了個山地的孩子,擔保一輩子是個山地的孩子,永遠不會變的。你可以說天下有一種高地的人生觀,還有一種低地的人生觀。兩者判若天淵,永無接近之日。”

阮娜神秘的微笑了。

她說:“我不懂你說的是什麼?我所知道的只是你這個傢伙太奇怪。”

細老說:“我給你說明白一點兒。我叔叔的人生觀,就是低地的人生觀。平的,什麼都是平的。從來不抬頭往上望。”

“我再改個說法。比方你生在那些山間,你心裡不知不覺評判什麼都以山為標準,都以你平日看慣的山峰為標準。於是,你當然覺得摩天大樓都可笑,都細小得微不足道。你現在懂了我的意思了吧?對人生別的一切你也是同樣一個看法。人,商業,政治,金錢,等等,無不如此。”

阮娜把頭向後一仰,低聲嘻嘻的笑了。她說:“噢,那麼……可是人都讚美摩天大樓呢。他們不像你把摩天大樓和山相比啊。”

細老說:“自然啦,我們的童年的日子,童年時吃的東西,我們常去捉蝦捉小鮫魚,泡泡水使腳清涼一下兒的小河——那些簡單幼稚的事情,雖然你並不常想,可是那些東西,那些事情,總是存在你心坎兒的深處的。並沒有消失啊。”在另一本書裡,我也寫過贛柏英她那山間的茅屋。《賴柏英》是一本自傳小說。賴柏英是我初戀的女友。因為她堅持要對盲目的祖父盡孝道,又因為我要出洋留學,她就和我分離了。

“你整個下午都在白鷺窠消磨過了。他們的茅屋在西山的一個突出的地方。一個女孩子站在空曠處,頭後有青天做陪襯,頭髮在風中飄動,就比平常美得多。她決不顯得卑躬屈節搖尾乞憐的樣子。她渾身的骨頭的結構就是昂然挺立的。”

我之所以成為這樣一個人,也就是因此之故。我之所以這樣,都是仰賴於山。這也是人品的基調,我要享受我的自由,不願別人干涉我。猶如一個山地人站在英國皇太子身旁而不認識他一樣。他愛說話,就快人快語,沒興致時,就閉口不言。

父親是個無可救藥的樂觀派,銳敏而熱心,富於想象,幽默詼諧。在那些長老會牧師之中,家父是以極端的前進派知名的。在廈門很少男孩子聽說有個聖約翰大學之時,他已經送自己的孩子到上海去受英國語文的教育了。家父雖然並不健壯,他的前額高,下巴很相配,鬍鬚下垂。據我的記憶,我十歲時,他是五十幾歲。我記得他最分明的,是他和朋友或同輩分的牧師在一起時,他那悠閒的笑聲。他對我們孩子,倒是和藹親切,但是若以一般年老的父母而論,他也有幾分嚴厲。縱然如此,他還不至於不肯和我們開玩笑,他還會把一個特別的菜放在母親面前,有時也給母親佈菜。廈門是道光二十九年中國五口通商後開放給西洋人傳教的一個都市。父親說的笑話之中,有一個是關於在廈門傳教的先驅搭拉瑪博士。當年的教堂裡是男女分坐,各佔一邊。在一個又潮又熱的下午,他講道時,他看見男人打盹,女人信口聊天兒。沒有人聽講。他在講壇上向前彎著身子說:“諸位姐妹如果說話的聲音不這麼大,這邊的弟兄們可以睡得安穩一點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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