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後才知道救了它的人叫楊箏,那名字動聽得猶如深夜,雪落紅塵的清音。它無數次在心中默唸他的名字,卻從未曾叫得出口。因為它,還學不會如何說話,畢竟,它幻為人的時間實在太短,太短了。
它的名字卻是他給取的,有那麼一次,他出神地端詳著它的眼,而後,輕輕一嘆,說道:“這麼一對墨色的眸子,真可以湮滅紅塵啊。”
於是,它被起名為墨塵,楊墨塵。
在往後相處的日子,它總能聽到他用清澈的,低迴的聲音喚著它的名字,一聲聲,一句句,墨塵,墨塵……
優美如天籟。
漸漸地,它也喜歡上了自己的名字。只是,始終不及喜歡他的。
自從它被救的那一天,它就戀上了他溫暖的懷抱。他空閒的時候,它便變回原形,放肆地跳到他身上,鑽近他懷裡。他總是無可奈何地抱著,任它在他懷裡賴著,纏著,象護著個調皮的小孩。
他忙的時候,它就化成人身,用幼小稚嫩的手緊緊扯住他衣服的下襬,邁開蹣跚的腳步,跟著他到處晃悠。它經常跌倒的,它是隻剛幻化成人的幼獸,還不習慣用兩條腿走路,而他,便是它最好的老師。
它學著他的一舉一動,模仿那優雅的,寧靜中尤顯高貴的舉止。即便它偶爾跟不上他的腳步,跌倒了,也會很快爬起來,它那雙小小的手從沒離開過他的衣襟。
楊箏疼它,寵它,象對待自己的孩子。閒時,總會細細幫它梳理那一把長長的烏黑的發。每次他總會用心地梳夠九十九下,說是祈盼它的生命長長久久。
然後再用翠玉的簪子束好,固定。他總盡力地將它扮得象個人類的小孩。
雖然,它還無法隱去頭上尖尖的耳朵,無法藏起身後長長的尾巴,但偶爾臨鏡自照,它會發現,鏡裡是一張驚為天人的小小容顏。有著烏檀般亮澤的發,整齊的劉海下,是一對黑幽幽的,宛如沉潭千尺的眸。它的眼,總會在不經意間流露出點點天真的風情,小小的人兒,已是這般地煙行媚視。也許,那是一種天生的蠱惑,狐族與生俱來的本能。
那座山谷,長年累月細雪紛飛,彷彿四季怎麼開也不敗的花,只落不敗的蒼櫻。積雪層層疊疊,覆蓋了整個山谷,終年不化。
然而,即便下著那樣的雪,墨塵卻不覺得冷,雪屑觸及肌膚時,那種輕輕地,涼涼的觸感,象極了楊箏清涼無汗的手,溫柔而呵護地拂過他的臉頰。
所以,在墨塵的記憶中,那場雪是溫柔的,溫柔得幾近纏綿,讓他夜夜夢迴,難以忘卻。
透過迷朦的雪霧看人,總有幾分虛幻無依,似假似真。有時,墨塵會想,楊箏也許根本就不是塵世間的人,因為,他從不曾見他離開山谷,到外面的世界去。也許,楊箏和他一樣也是妖精變的吧。不想受俗世的驚擾,所以才隱居於此。
墨塵偶爾會看見楊箏遙望著谷口,神情哀然,無言中久久不曾移開他的視線,彷彿眷戀著什麼似的。
墨塵不懂,有太多人類的感情,心思,墨塵還未曾學得會,更談不上明白和了解。
山谷與外界相接的地方立著三塊異石,高聳入雲,呈擎天之勢。石上分別刻著一個古文,字字蒼勁有力,如刀如刻。那三個字連起來是一個地名……奈何橋。
有一次,楊箏指著那三個字對他說,奈何橋,是黃泉之國的邊界,過了奈何橋,生死就由不得自己了。說這話時,楊箏的眼神有那麼一刻的蒼涼,而後,他淡淡笑著說,過了奈何橋,就可以看見一種很美麗的花,在黃泉的彼岸靜悄悄地開放,從來沒有人去欣賞,獨自開了一季又一季,那花的顏色紅的象天際燃燒的晚霞,總在對岸就耀亮了亡魂迷濛的眼光。
那種花叫彼岸花,只開在黃泉的花。
“墨塵,如果有一天你要過奈何橋的話,你一定要好好想清楚,是重生還是沉死,全在你一念之間。”
那時候,他,並不怎麼留心去聽楊箏這番語重心長的話,也許,生死這個概念在墨塵的心中還很模糊,腦中存有的也僅是逃亡時那一剎深深的恐懼。
他還沒有失去過什麼,他還未曾品嚐過人世間生離死別的滋味。這隻小小的幼獸還沒有足以稱為人的資格。
所以,在那一個黃昏,他離開山谷的時候,他絲毫沒有去看書寫著“奈何橋”三個字的石筍,他眼中望見的只有絢爛如血的流霞,那在天空中悠然怒放的彼岸花……
楊箏,遠遠地,站在谷中望著,看他天真的身影逐漸被霞光浸食,吞沒。
雪落進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