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是他那日益衰老的身體。我有種強烈的預感,這樣和周伯伯相聚的機會越來越少了。
“你為什麼會寫小說?”很久以前他進到審訊室後,笑著問我,“你使用筆名,而且不想出名的樣子;你又不是為了錢,因為小說還沒有出版,你就在網路上免費貼出來,那麼人家就會問你,你為什麼寫小說?”
我盯著眼前第一次見面的老人,疲乏的心裡升起一線希望。
“而且你選擇了你並不熟悉的情報世界作為小說的背景,以上這些因素加起來,難怪你要被人家懷疑,很多人到現在還認為你寫小說的動機不單純呢!”
我看著他,心裡想,只要您不懷疑我的動機就可以了。
“為什麼?”他盯著我加重語氣問一遍,收斂了笑容,彷彿得不到我的回答就不肯罷休一樣。
“唉,”我長長嘆了口氣,“因為孤獨!”
老人怔了一下,無聲地嘆了口氣,從他的表情,我知道這個簡單的答案已經足夠了,因為他深深理解了。
是孤獨讓我開始寫小說,也是孤獨讓我和麵前的老者一見如故。我們兩人都是孤獨的。
我理解他的孤獨。他把自己的一生都獻給了黨和國家的情報事業。情報工作的特殊性,讓他老人家逐漸疏遠了親朋好友,久而久之,他忘記了自己曾經有過朋友。同時因為情報工作的保密性質和爾虞我詐的特性,他接觸的人中也沒有人敢把他作為朋友對待的。老人雖然一輩子閱人無數,發展派遣的間諜以萬計,而且手下也有成千上萬的工作人員,但對於他,那只是日常工作的一部分,和他們在一起,只能讓周伯伯內心深處感到更加的孤獨。
孤獨的人只有碰上孤獨的人,才會不再感覺到孤獨。孤獨的人只有碰上比自己更加孤獨的人,才會感覺到不再那麼孤獨……
在那些被拘留的日子裡,我孤獨絕望到極點。無論我怎麼解釋,國家安全部門的同志就是不相信我寫小說只是為了舒緩心中的孤獨和壓力,只是為了寫我心中的兩大主題:農民和國際關係!他們胸有成竹居高臨下地看著我,不時提出一些奇怪的問題和我根本不知道答案的問題,我知道,他們像大多數人一樣,根本不相信農民和國際關係能夠扯上什麼關係。最後,正如他們一貫的辦案作風,黔驢技窮之後,開始懷疑我是否得到某些海外的組織的資助和鼓勵,寫一本小說來反黨反對社會主義反對新中國的情報事業,因為在他們的腦袋中,可以和他們的較量的只有海外那些“組織”……
我在孤獨中拍案而起,我在孤獨中憤怒,我在孤獨中絕望!
在換過了多位審問者都一無所獲之後,他們請出了中國最讓人望而生畏的情報頭子周玉書。那天,我還記得很清楚,門開了,一個小個頭但腰板挺得筆直的老頭慢慢走進來,他臉上竟然帶著笑意卻沒有笑容。
正是那次三個小時的交談,讓我們兩個孤獨的心聯絡在一起,三個小時後,我發現坐在我面前的共和國情報頭子只不過是一位慈眉善眼的表面風光內心孤獨的老人家而已。
我知道老人家為什麼孤獨,但我卻不十分清楚自己為什麼一直感到孤獨。我只知道,那孤獨已經伴隨我二十多年了。自從我揹著背囊離開家鄉的小村莊坐上前往上海的火車,孤獨就如影隨形地一直纏繞著我……
我對父親的去世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可是我卻完全無能為力。
那一年是我大學畢業後的第三年,我正打算把住在農村的父親接過來,母親去世後,父親一直和姐姐一家人住在鄉下。我上大學時一起打進我揹包帶走的願望之一就是要有朝一日把爸爸接到北京上海住!
父親已經準備好了,只等我回去接他。那天我突然收到了電報,我還記得當時拆開電報時那種天旋地轉的感覺。
父親死於心臟病突發。我趕回家鄉時,引起父親發病的禍根正躺在那裡,就是那張巴掌大小的發黃的舊照片,那張拍攝於1968年的全家福。全家六口人整整齊齊地站成兩排,我當時只有四歲,穿著姐姐哥哥們穿了七年的上面縫了至少十個補丁的小紅棉襖站在第一排的左邊,我當時還不知道照相一定要笑,所以只有爸爸媽媽和大姐大哥面帶笑容。照片上,全家六口人每人都用右手舉著一本毛主席語錄放在胸前……
“這張照片突然出現,爸爸太激動,引起心臟病突發……”姐姐邊擦眼淚邊哭著說。
我把那張發黃的老照片拿起來反覆察看,想看出這張照片有什麼致命的地方。但除了這是我從來沒有看過的一張照片外,我什麼也沒有看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