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尼基塔慷慨激昂地列舉衛國戰爭初期蘇軍遭受的潰敗,煽動起人們的屈辱感和憤怒以後,毫不猶豫地把這一切都推給了約瑟夫。
他列舉了許多次路德維希進攻的“徵兆”,表現得義憤填膺,彷彿時隔多年仍然在痛惜約瑟夫的昏庸,“然而警告都被斯大林當作耳邊風,他指示說不要相信這些情報,以免挑起事端……”
與此同時,他一邊發表著長篇大論,一邊關注著臺下聽眾們的反應。很好,一切都在他的計劃之內,聽眾們被他的揭露驚呆了,短暫的沉默過後就是群情激憤,即便是他也無法阻止,更何況他也不願意阻止。
臺下越是騷動,他就越要表現出一幅波瀾不驚、平靜敘述的姿態,於是他挺了挺腰桿。“在戰爭初期,祖國之所以危在旦夕,很大程度上是由斯大林領導黨和國家的錯誤方式造成的……”
臺下有人附和了一聲——“都是因為他!”——還是在離主席臺很近的地方。保爾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似的立刻回頭看,卻沒能找到那人是誰,只得悻悻然又回過身。尼基塔有些洋洋得意,表現得越發如魚得水起來。
“……在整個衛國戰爭期間,他沒有到過一個戰線的區段,也沒有到過一個解放了的城市……”
他當然知道這不是真的,不過既然是演說需要,這樣講也未嘗不可——死人是不會爭辯的。而至於活人,坐在這裡的活人,他們都是他作用的物件,要麼用來煽動,要麼用來討伐。他快速地抬了一下頭,看見一片被他煽動得滿臉通紅的人中間唯獨一個人臉色像病了一樣蒼白,心中不可抑制地滋長出勝利的快意。只有他自己明白,今天他批判的物件絕不是約瑟夫,他不會白費力氣去審判一個已死的失去了威脅的人物。
粗魯地揭露光環背後的瘡疤,非得弄得傷口血淋淋的才罷休,再糾集上更多的人推倒祭壇、砸爛神像、燒燬頌詞,直至消滅一個曾經的神明存在過的所有蹤跡。只要這樣,神明的信徒就會四散奔逃,然後紛紛聚攏到自己麾下,即使是化身為人的國家理想,也無法免俗吧?
批判進行到了巔峰。連伊萬都禁不住覺得,約瑟夫同志,您真是留下了不少把柄啊。然而他此時更關心的不是口沫橫飛的尼基塔,而是坐在主席臺下方第一排、正對著尼基塔的蘇維埃同志。伊萬擔憂地看著他低垂著頭,完全沒有融入周遭的激動情緒,手緊緊攥著放在桌面上,像是抑制著什麼衝動。他看起來像是完全被打敗了。
……
會議結束已經後半夜了。坐滿了會場的3000人,無一不被尼基塔慷慨激昂的演說征服。在前一次天亮時還是神的約瑟夫,即將在後一次天亮時變成魔鬼。
伊萬覺得這個狀態非常危險。他不能再坐著不動了。於是他站起來,面向全體代表和講了整整五小時的尼基塔,發出突兀的反駁:“第一書記的發言無比精彩,他消除個人崇拜的決心也值得尊敬。然而,在座的各位,你們不要忘了!即使是指出一個人的錯誤,也不代表我們可以全盤否定他生前的勝利與功績!”
那些迅速拔地而起的高樓,那些火舌一般的通紅鐵流,那些沉默的巨人一樣的堅船利炮,那一座又一座英雄城市的名字——這些東西難道不是一整代人無法磨滅的記憶嗎?這些偉大的事業和它的締造者,將會毫無疑問地鐫刻在歷史的功勳簿上,在以後漫長的千百年中凡是提到俄羅斯歷史就要提及!難道因為同一個領袖的另一些錯誤,它們就不是被銘記、而是也要被否定嗎?!他的目光與每一個人相接,試圖在他們眼中找到答案,然而沒有任何一個人肯起來響應他。
迎接他的只有尼基塔自信滿滿的回答:“俄羅斯先生,我們都可以理解您。您和絕大多數人一樣,是被個人崇拜矇蔽和迷惑了。”
於是這就成了這個漫長夜晚的最後一根棺釘,被鎖入墳墓的,是整整三十年的光陰。
※
會議一結束,伊萬就顧不得其它,沿著尼基塔退場的方向追了出去。他看見了在人流裹挾中離場的保爾,總是神氣活現的蘇維埃如今低著頭,極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像一縷幽魂一般飄了出去。伊萬確定他這個狀態百分之百要出問題,然而最終他還是狠了狠心沒去管他,而是先去找尼基塔了。推門進入後臺的休息室,不出所料,尼基塔正在等著他。
“我就知道您一定會來,”尼基塔身子深深陷進休息室的沙發裡,站了五個小時讓他的雙腿都有些麻了,“事實上我以為來的會是兩個人。不過,哈,您那位兄弟似乎被嚇壞了,給他些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