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袖手作別各自謀,心若磐石不可轉
郭嘉早已記不清自己那日是如何回答荀彧的了,他唯一能想起的只有那天焚到最後燒盡了的薰香和嫋嫋散去的煙霧。荀彧的眉眼在晨光中時而模糊時而清晰,讓他無法捕捉到一個真實確切的畫面。
也許郭嘉問了原因,可是他卻不願意記起荀彧的回答。
“為什麼?”
“志不同道不合不相為謀。”古井無瀾的眼睛微垂著,荀彧面無表情地回答,“與其和你做這種永無止境又沒有意義的爭辯,倒不如我做我該做的事,在他們二者之間斡旋。”
斷斷續續地笑了幾聲,郭嘉終是無法抑制地狂笑出聲,“幹嘛那麼心急?將軍並沒有逾矩的地方,也許一切都不會走到我們想的那一步啊。文若,你在急什麼?啊?”最後的疑問帶上了些許郭嘉自己都未能察覺的膽怯,他是多麼害怕再聽到恩斷義絕的話。
不知是不敢還是不忍再看郭嘉的眼睛,荀彧側著頭眉頭緊鎖道:“如果只是我多心那最好不過,可是,我輸不起,漢室也輸不起。未雨綢繆,防範未然,我必須這麼做。”
“即使日後我們針鋒相對?”郭嘉想,自己是快絕望了,這麼多年,他居然從未走進過荀彧的心裡。原本以為的推心置腹、生死與共竟然那麼不堪一擊,在彼此不同的信仰面前完全的破碎了。他深知荀彧的執著,但他沒想到這份執著竟會成為橫亙在他們之間的,無法跨越的鴻溝。一直以來,他以為他們以為走到了一起,未曾想只是遙望彼此的時間太久,產生了攜手同行的幻覺。幻滅時,才發現不過是一場讓自己淚流滿面的騙局。
“即使日後我們針鋒相對。”十個字,重複起來卻那麼沉重。不過是把疑問句變成肯定句,就用去了荀彧全部的力量與決心。
誰又能說在這一段美麗而又殘酷的夢境裡,荀彧是狠心的那個?他只是堅守了一份被世人拋棄的理想,作為一個忠心的臣子在蒼茫天地間踽踽獨行而已。這條路那麼孤獨、那麼漫長,前方除去無盡的黑暗,再無其他,而他在嘲諷與憎惡中用生命去追尋最後的那個答案,一個可能永遠沒有結果的答案。然而,荀彧也是個有血有肉的人,他會哭會笑、會疼會痛、會愛會恨,他寂寞了太久,所以也會忍不住貪戀偶然遇到的路人給予的那份救贖般的溫暖。分道揚鑣之時,他以為自己還能滿不在乎地做回曾經那個孤獨的自己,卻在滅頂的痛心中明白了自己的錯誤——得到過溫暖的人才會更加懼怕寒冷。
他依戀著郭嘉太久太久,以至於幾乎忘了要如何一個人前行。他在岔路口看著郭嘉毅然離去的背影,連恨的力氣也沒有。回望來路,交會在一起的足跡似乎都成了過錯。但上天連悵惘不知所以的時間都不願意施捨給他,他不過是一個有著“王佐之才”美稱的普通人,卻要擔當起常人不必承擔的一切,以天經地義的形式,獨自擔當。荀彧選擇繼續向著那條前方連光芒都沒有的道路前進,用他義無反顧的決心支撐著這具疲憊的身體。他唯一能夠留給郭嘉和自己的,只是那份靈魂深處的痴戀,即使在不同的道路上,他的目光也追隨著那個如風一般的人。
這個世上,有一種人註定要燃盡生命去點亮無法點亮的黑暗。他們的犧牲總是壯烈而悽美的,卻也是無謂而令人惋惜的。
郭嘉走了,留下了那些桂花釀。荀彧問他為什麼不帶走,他說因為太苦,苦進了心裡。
荀彧不信,所以在郭嘉走後給自己倒了一杯,然後便被苦出了淚水,止也止不住。
他想,是因為釀酒時釀進了相思,飲酒時飲出了離別。相思苦,離別亦苦。
之後,荀彧便把那些桂花釀封壇儲藏起來。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後,他快要辭世之時,才又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去品嚐那些桂花釀。然後,他發現,其實,那酒真的很甜很甜,九泉之下,他終於可以拿給他的奉孝去喝了。
在尚書檯的日子清靜得不能再清靜了,荀彧每天的工作無非就是處理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賑個災、撥個款。再大一點的事就上奏給天子,然後劉協做做樣子又把事情原封不動地扔給他去處理。曹操呈上來的幾份奏章荀彧都是看過的,寫的都是些關於戰事軍務的內容,並無什麼逾矩不妥之處。放在常人那裡,也許就會慢慢放下心來,但是荀彧不會,因為他深知權力的誘惑是多麼巨大,一個人的野心可以膨脹到何種可怕的地步,所以,對於曹操呈上的奏本,他都會格外小心謹慎的研究。
以荀彧的才能,處理這些事都不在話下,加上身邊沒有了讓他分神的事物,做起事來就更是神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