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薄西山之時,香爐裡只剩下了些許殘香,斷斷續續地升騰出少得可憐的煙霧,一如荀彧此刻努力壓抑的情緒,叫人格外不適。
“時候不早了,我累了,你自便吧。”荀彧站起身,彷彿還是以前那個沉靜如玉,眸眼如水的荀令君,只有荀攸知道,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有些東西已經變了,再也無法轉寰。
“小叔。”彷彿想起了什麼,荀攸突然開口喚住已走到了迴廊下的人,見他止了腳步,卻沒有轉過身來,荀攸繼續道:“奉孝說,如果一個人很想很想另一個人,那麼,那個人一定會回來,他們早晚會再相見。你相信嗎?”
胸口無法抑制地一緊,荀彧突然想到很多年前,有一個人站在冰凍的河畔邊,衝著自己笑得如同三月春陽。那時,他便說——
“文若如果總想著我,我就會回來快一些,要是沒有,我就回來得慢一些。”
閉上眼,荀彧只覺一陣疲憊襲上心頭,他想,奉孝啊奉孝,我該說你什麼好?就連死後的事你都要管到,你不就是想讓我好好活著嗎?何苦如此大費周章,留給我一個根本無法實現的念想?而幾年後的一個夜晚發生的一切,充分證明,荀彧低估了郭奉孝。
拿著還有些餘溫的香爐,荀彧無力地扯了扯嘴角,然後,背對著漫天落霞,他緩緩道:“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
“都不如何。”嘴上答著話,心裡卻回憶著郭嘉先前對自己說的一切,荀攸不禁對他如此瞭解荀彧的心性這一事實嘖嘖稱奇。
“既然不如何,你何必要問?”說著就要重新邁開腳步,卻被荀攸接下來說的話阻止了。
“因為,奉孝要我告訴你,無論想與不想,他都會回來,再見你一面。”
震驚。
這是荀彧此時此刻唯一的感受。一瞬間,那人說過的話鋪天蓋地地席捲而來,情真意切,恍如昨日——
“文若文若,你知道我有多高興嗎?”
“分開這麼久文若都不想我嗎?還是說……”
“文若文若,你這是何苦?”
“文若如果總想著我,我就會回來快一些,要是沒有,我就回來得慢一些。”
“文若,總有一天,你會知道,我們註定是要共進退的。我不相信,你不會再來找我。”
“文若文若……”
昔日的話語,言猶在耳,太過熟悉的感覺讓荀彧再也無法偽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他茫然地回頭望向荀攸,卻只看到逆光中一個模糊的輪廓剪影。但荀彧卻一直堅信著,在那一瞬間,他在那道逆光的陰影中,看到了那張讓他永遠無法忘懷的面容。那人堪比落霞餘暉,放肆卻明亮的笑容,是他此生再也無法見到卻無時無刻不在重現的風景。
“奉孝……”痴痴地伸出手,荀彧努力不去眨眼,他怕不過眨眼的一個須臾,他的奉孝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文若,文若?小叔?”接住他憑空伸過來的手,荀攸眼裡是濃重的擔憂。
眼神漸漸清明起來,荀彧低下頭,有些自嘲道:“我又晃神了。”將手抽出來,又道:“公達,放心吧,我沒事。”
“可是你……”
“我說了我沒事。”輕咳一聲,荀彧繼續道:“事實上,只要我想看到奉孝,那麼,哪裡就都是他。我喝酒會想起他,路過潁水會想起他,凡是他去過的地方,我都能看到他。”
蹙眉靜靜聽著,荀攸不知道這究竟是荀彧的幸運還是不幸。一個把過去當做現在,把逝者當成生者的人,該是何種的心境,他無法懂得。
望著荀彧消失在迴廊深處的背影,荀攸在原地矗立良久,一直到清寒的晚風來襲,他才搖搖頭,慢慢轉身離開。
葛生蒙楚,蘞蔓於野。予美亡此。誰與?獨處!
葛生蒙棘,蘞蔓於域。予美亡此。誰與?獨息!
角枕粲兮,錦衾爛兮。予美亡此。誰與?獨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後,歸於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後,歸於其室!
穿堂而入的風吹亂了案上本就凌亂的紙張,寫著字的一張不幸被吹到了燭臺上,很快便燃成了灰燼。荀彧坐在椅中默默看著火光盛起又漸漸熄滅,始終沒有要做點什麼的意思。
是的,那張紙上寫著的,是字字句句的悼亡,也是他今生都不可能實現的願望。
作者有話要說:葛生蒙楚,蘞蔓於野。予美亡此。誰與?獨處!葛生蒙棘,蘞蔓於域。予美亡此。誰與?獨息!角枕粲兮,錦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