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我也嚇一跳,心想這陌生人是要幹什麼呢?
“原來這傢伙只是在臺下相中我,要指我的名。這意味著,一會兒要和這陌生人一起回去,陪他吃飯,再在單獨的房間裡跟他過夜。很有露水夫妻的意思,不過是兩個男人。
“這種風氣,直至民國初都一直盛行,倒沒什麼好奇怪。可我那時很害怕,和男人過夜倒還在其次——我們班子裡有不少比我大,甚至比我小的,都有過這種經驗了,因此我不怕,只不過想起那些不願有這種經驗而抗拒師傅的同門們的下場,有點不寒而慄罷了。
“在舊社會,說來你們可能不信,戲子的地位連娼妓都不如。論起三六九等,她們算得躺著做生意,而剃頭匠和戲子是站著。
“那些抗拒師傅的,被捆在板凳上、倒掉在院子裡的樹上,受盡各種折磨,血腥而不堪入目。此外,師傅還有各種辦法對付我們。
“有些生來面板黑的,他便給他們渾身抹上一種氣味芳香的藥膏,只允許喝極少量的水,不能吃飯;三兩天後,藥膏發揮了作用,灼得人面板髮燙,疼得死去活來,有人受不住,就這麼疼死了,有人扛過來,黑皮蛻盡,奇蹟般地生出一層細膩、凝脂般的肌膚,可往往過不多久,這層漂亮的皮就會發紅、發炎、潰爛,活活把人折磨死。
“被我們稱作‘師傅’的中年男人,還給他手中的男孩子們用紗布纏裹身體,使正在發育中的他們無法生出正常男人那樣的肌肉,一段時間後,扯去紗布,男孩子的身體就像楊柳一樣柔軟、纖細。一些新來的七八歲的男孩,更被師傅纏了足,用不透風的布條捆折他們的腳骨,害他們終身無法正常走路……
“那時候,我就是每天看著同門在死生、生死間掙扎,我自己也在這掙扎中活著,沒有例外。所慶幸的是,我來時過了纏足的年紀,離開時又不到纏裹身體的歲數,因此沒有受那些罪。
“那天,那個書生和我們一起回了住所。師傅為他準備了酒菜,可他連筷子也沒動一下。直待月色上來,他摟著我的肩,去了後院專為客人過夜準備的小房間。
“第一次,說沒有一點點畏懼,是假的。我緊張到了極點,恨不能天上開個口子、地下烈個縫,叫我逃了去吧!我想到之後的人生:倘若有一天娶妻生子,叫人知道我曾和男人有過勾當,該怎麼見人?倘若此時此刻,我的生身父母知道我正遭受煎熬,他們又會不會悔恨?我想了很多,腦子嗡嗡亂響。
“直至和那個人走進屋子,逃開師傅的視線,我忍不住哭了。那個人笑著問我為什麼哭,我不敢說,只是拼命搖頭。
“他忽然吹了燈,在黑暗中把我抱上床,我嚇得渾身是汗,瞪大眼睛定定地盯住他。可他僅僅把我放到床上,替我蓋了被。他在我旁邊躺下來,什麼也沒做。那一刻,至少在那一刻,我真得鬆了口氣,覺得自己是走運的。
“他開始和我聊天,聲音很輕,很溫柔,沒有一點情。色的味道。直至今日,我都能清晰地回想起他那夜凝望著我的眼,以及對我說話的語調。
“‘你的藝名叫琴官兒,真名叫什麼?可有字?’‘年齡呢?’‘家鄉何處?家中還有什麼人?’‘你這樣好的孩子,何故陷入泥沼?’
“不知為什麼,我把我記得的事通通告訴了他。他靜靜聽著,眼睛盯著黑洞洞的頂棚。他眼裡有光,我那時以為是淚光,後來才知不是。我說完許久,他都未發一言。就當我以為他是睡著了時候,他冷不丁抱住了我,把臉貼近我的脖子,用一種憐憫的口吻,在我耳邊低語了四個字:‘痛兮哀哉!’
“我的心驟然間揪緊了,忍不住把頭靠向他,再度流出淚水。我以為他會安慰我,可他再沒說什麼。
“我糊里糊塗地睡著了,黎明醒來,發現那位客人不見了蹤跡。奇怪的是,院子大門從裡面閂得好好。留宿的銀子,他放在了我枕邊,很快被趕來聞風的師傅悉數撿走。
“師傅問起我昨晚怎樣,叫我如何回答呢?若說什麼也沒做,肯定要受罰。我胡編了一套謊話,都是些違心的東西。說著謊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卑賤極了。同時,我也想念那個人,因我根本不知道下一位客人是否會像他一樣好。
“擔心自然是多餘的,就在當日黃昏時分,那個書生回來了,還帶了八百兩的銀票,全都是立時可兌的票子。
“他要帶我走,也沒問我的意思,就這麼把我帶走了。我當然很樂意跟他走,只要離開師傅,讓我上哪兒都好。
“他牽著我的手,帶我走出那讓我提心吊膽整整三四年之久的小院。他對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