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邁進戲園子一步——若要聽戲,他會辦堂會,就連茶館也不讓我去。人們話中常帶出的髒字,他更是不許我聽、不許我講,也從不給我解釋那些話的意義,以至我十三歲時還以為“你奶奶的”、“你媽媽”的之類是問候某人家眷可安好。
我四歲識字,不到六歲入了私塾,自從先生給我起了“子卿”的字,東郭不再以“小賢”稱呼我,開始叫我的字:子卿,今天的功課溫習了嗎?子卿,把書背給我聽!
不到七歲,我已臨遍各名家的帖子,黃蘇米蔡不在話下,鄭板橋的怪字也臨過了;李白的四百餘首詩更是爛熟於胸,就連圍棋和古琴,放到今天,怎麼也能評個八段九級。
先生經常誇我聰明,其實他不知,每天放學後,我除了溫習必需的功課,還要完成一大堆東郭教給我的東西,每天子時二刻睡覺,卯時整便要起床,沒有午休。
是東郭讓我失去了一個本該盡情遊戲的童年,可惜我當時年紀太小,並不懂得這些。我只知道,只要我按照東郭的要求做,他就會喜歡我。我也樂於討好於他、心甘情願被他控制、做他的傀儡,因為在我眼裡,他的一切都是對的、完美無瑕,更因為他是我最最崇拜的“爸爸”。
十歲以前,我們和東郭一直租住在北海後面的一個小院子裡,第五中宮是家裡的常客。小時候,我不知他是吸食人血的惡魔,只道他是比我大不了多少的漂亮哥哥。我記得他喜歡穿天青、淺蔥色的長衫,頭髮總剪得很短,看起來清爽又幹淨。他只要一看到東郭督促我背書,就會在旁邊冷嘲熱諷:“教他念這些個垃圾,倒不如教他別當一個壞蛋!”
不知為什麼,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對第五口中的“壞蛋”一詞特別敏感,每次聽他說,就有種想嘔吐的衝動。後來聽了他的自述,才知道怎麼回事!我不得不說,比起我來,他才是個十足的壞蛋!這混蛋現在給S。M。廳裡的小混混李剛纏住,簡直罪有應得!
可也正是這個壞蛋、惡棍、惡魔,讓我懂得了什麼叫遊戲童年。只有他陪我玩兒、讓我在東郭的嚴格教育下能有機會喘一口氣。還記得有一次,他和我比試誰把癢癢撓投入痰盂的次數多——輸了的必須把痰盂頂在腦袋上,學兔子蹦;他是吸血鬼,輸了的註定是我;他找來一根麻繩,恨我似地把痰盂硬綁在了我頭頂上,害我大哭不止。
儘管都是些令人匪夷所思和毛骨悚然的遊戲,有很長時間,我還是很喜歡第五中宮,甚至勝於喜歡東郭。他經常送我上學,下學接我回家的,也是他的次數最多;他還揹著東郭幫我做功課、給我做飯,儘管他做的功課大都是錯的,飯食幾乎難以下嚥;他給我講故事,講的基本是些恐怖故事,什麼飛頭蠻、活殭屍,當然也有愛情故事,什麼漢哀帝和董賢的悲劇,什麼一位男優伶愛上了一個貴公子、什麼梁山伯知道祝英臺是女兒身後悲痛身亡……
說真的,第五對我很沒有耐性,有些故事我聽不太懂,想問他,他不是扇我腦勺、罵我笨,就是不作答,只顧往下講。只有東郭在場的時候,他才會假裝對我很耐心,不管我問他什麼都會仔細回答,也才會講一些諸如孔融讓梨、司馬光砸缸的正常故事。我疑惑、困慮過,很久以後才瞭解到他愛東郭,所以妒嫉我。
十歲前,我就是這樣渡過的。說真的,我算對得起第五那個混蛋了,他對我做的那些壞事,我在此前從沒向任何人,包括東郭說起過。
十歲後,我再沒見過第五中宮。
東郭很怕我沒人看管,便包僱了一輛洋車供我使用。他不讓這車伕跑私營,只讓他定時接送我;我若去哪裡,也必須由這車伕看護著。
東郭對我好,是不爭的事實。他不會對我沒耐性,更不會把尿盆捆到我頭頂上。即使他從沒和我玩過什麼有趣的童年遊戲,可為了我,他還是拼著命地學會了做飯,每一道菜都美味難當;他學會了講故事,比第五講得強多了,很適合兒童;他還帶我上西郊放風箏、總是撫摸我的臉和頭髮,擁抱、親吻我,稱讚我是世界上最好的孩子;為了我將來更有出息,在我九歲時,他把我轉學到了外國人開辦的學校,還親自教我做功課。
第五忽然不再來家裡之後,東郭經常上班請假。而我為了讓他能夠放心,努力地裝成一個大人。我學會了各種家務事,像他以前照顧我那樣,照顧自己又照顧他。
就是在這段時間裡,我用我的思想,更深入地瞭解了他。我發現他總是用一種隱藏著悲哀的古怪神情看我,有時候,他還會叫錯我的名字——把子卿念成荊卿。
歲月流逝,我和東郭的年齡差距越來越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