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對坐。
小千歲就盤腿坐在太師椅上,坐得懶洋洋的,燈下仰了一張臉。
楚晗端了藍黃黑油彩,湊近對方,用畫筆細細描摹。兩人湊得太近,鼻息可聞,甚至可以感覺對方身上的味道。倘若換了旁人,一準兒不會喜歡某人身上淡淡的鹹澀海水味道,可是楚晗現在聞著聞著竟然都習慣了。找到這個味道,心裡挺踏實,至少眼前這位是真的小千歲,肯定不是哪來的冒牌。這個還真不太好冒充。
他先畫額頭,再勾勒眉形,眼眶,鼻樑,最後是嘴。勾到眼睛時花了一番心思,小房同學眼型細長,藍色油彩一襯,瞳仁烏黑髮亮。
他不一會兒就畫好了,手特別快,整臉畫完在上眼瞼處再勾一道金線,敷一層金粉。就連旁邊那老師傅都誇,“噯呦喂這位小爺真有一手!這麼複雜的花樣,您這才看了幾眼圖譜,就都能記住!以前經常給誰勾臉麼?這畫得可相當漂亮啊!”
楚晗一笑:“沒有,第一次畫這個。”
房三爺聽了這話,堆滿油彩的一張臉明顯從眉心深處洇出明快笑意,滿面發光。這人耍一身戲服,後背紮起四面長靠,腳蹬厚底靴,隨手來了個勾臉武生出場慣用的“三抬腿”,就是故意在楚公子面前顯擺,愛炫的小孩兒似的。啪啪啪,那幾下亮相非常帥氣,身旁候場的人都吆喝鼓掌。其實這人也不會唱唸做打,就是天生一張適合上妝的臉,身段不錯,腰挺背直。
楚晗在一旁靜觀,倒沒覺得有什麼值得嘚瑟。估計房三爺不知道,他其實非常會畫。
楚晗大學唸的清華建築系,本行專業是建築設計,現在就跟幾個同行合夥弄了一家建築設計事務所。這是他離家自立後謀生的職業,他不用他爸的養老錢。大學課業比較輕鬆,他修過很多數學系課程,閒得無聊還去清華美院油畫系修了個副學位。只要給他看個實物或者圖樣,隨手畫一幅素描色彩之類真是手到擒來。
楚晗因為心裡存事兒,一直不停喝茶。眼前一壺茶續過很多次,他跑洗手間都好幾趟了,憋心裡的話還是沒有倒出來。他只要一看見小千歲那雙帶著戲謔笑意的眼,心思就又跑偏,那個細長帶韻腳的眼好像有某種魔性。當初剛認識對方時,為什麼會忍不住一趟一趟跑去“雙悅堂”找這個人,有些事好像禁不起琢磨細想。
千歲小爺爺顯然意猶未盡呢,隨即強拉他坐下,一定要給他也勾個臉玩兒。
領班老爺子過來一看,大聲說:“呦喝!這位公子眉眼精緻,俊俏,勾個花臉反而糟踐了!誰來給畫一幅‘俊扮’!”
楚晗趕緊擋臉說“不來了我不來”,可不習慣別人碰他。房三兒還沒耍夠呢,按住他非要來,幾乎騎到他身上招呼,終於暴露上躥下跳的活躍本性!這人就用手掌抹起肉色油彩,直接揉到楚晗臉上,給他揉出一張小生的“粉面”。楚晗被騎在下面反抗未遂,怒問你給我瞎抹出來的是誰啊!房三爺說,就是這出戏的二號角,小霸王身邊兒的周瑜周公子。
在野史誌異當中,周瑜就是個大美男。
楚晗這張臉上了油彩,也的確襯得起周公子的豔名;劍眉朗目,眼角斜入鬢間,粉紅眼影,白色高鼻樑,相當英俊。
策瑜二人都戴著妝,坐在舞臺側面的一過陰影裡,小霸王身旁搭個俏周瑜,結伴喝茶聽戲。
楚晗放下茶碗目視前方,忍耐許久,突然開口:“房三兒,我今天來是要問你件事。”
房小爺不明所以,翹著腿看他。
楚晗緩緩說:“你昨晚又‘下地’了,為什麼沒跟我說、不一起去呢?”
房三兒淡不唧兒的:“……怎麼啦。”
楚晗語氣很客氣:“對不起啊,這樣問你……我只是很想知道為什麼,不喜歡別人總故意瞞我。”
房三爺挺開心的表情瞬間散得無影無蹤:“我瞞你什麼了?”
楚晗突然扭頭看向這人,房三爺也抬眼盯向他,絲毫不懼。戲臺上過場的大鑼打起來,插了長靠的大武生啪啪啪打著腿從後場轉出,臺上一片顏色讓人眼花繚亂,臺下過道里隱秘的交談就被完全壓住,只有他二人彼此聽得到。
“孫策”、“周瑜”一個藍臉一個白臉,眼都不眨,互不相讓。透過那幅戲妝假面,楚晗直視對方罩在一層油彩面具下的眼:“那天我和承鶴下去,遇見你,我心裡明白怎麼一回事,我就想等你主動說。”
房三兒是那時候眼底突然湧出深刻的失望,嘴唇微動,那表情分明是說:楚少爺你今天來找我原來不是開開心心事,是來找我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