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一日,元旦。新春伊始,川穹入院觀察。為了讓徐小寧安心,他宣稱去往巴西考察專案,甚至買了一張機票,一直讓徐小寧將他送到了機場才打車去往醫院。在醫院門口看到喬青的時候,他愣了一下,“你這是怎麼了?”不過一週前才透過電話,怎麼一副狼狽樣,眼角都裂了。
喬青聳聳肩,笑道:“這就是年紀大了還要耍帥鬥勇的結果,算是舊歲交新年的禮物——”聽罷,川穹笑出聲來,“你還真是老當益壯,年輕的時候在國內橫橫也倒罷了,老了還到帝國主義的地盤上惹是生非——”
“閉嘴吧!”
一路行來,兩人心照不宣地不曾提起開刀的事情,彷彿那只是一場感冒,連議論的價值都沒有。
為川穹主刀的醫生是NCI的Ryan博士,是位著名的腫瘤流行病學家,看過川穹的情況後,他決定儘快開刀。在手術的那一日,喬青來得很早,他將一把小提琴放在川穹的床頭,跟他面對面坐著,神色頗是平靜,道:“雖說你不會死在手術檯上,這個病也要熬上好一陣子,但是老實說,我今天心情不怎麼好,想想以後未必還會有這樣的機會,所以還請你川大建築師拉一曲來聽聽吧。”
川穹接過琴,他輕撫著小提琴的琴身,像是撫摸著自己的舊時時光,一寸光陰一寸傷,想起來覺得有些酸澀,彷彿這輩子沒過過好日子一般,但所幸他是一個知足的人,在那些令人不安的、痛苦的往事中夾雜著的一些美好的小幸福,像一口能時刻汲取力量的甘泉,支援著他不斷向前。
“那時候忙著拉小寧去向家裡表白,所以那把琴我拉在江邊了,後來……我去找過,但是沒找到了——”
“丟掉的東西想找回來哪那麼容易,說起來,那把琴是我送你的,但是我還沒完整地聽過一次曲子……”喬青打理著病房裡的花草,道:“《梁祝》吧——”
“也好。”
川穹閉上眼,數年來只為生計奔波,久不操琴,手法生疏,但卻無比投入,喬青的意象生動而具體,像一尊通透的白瓷,靈秀而大氣,他出現在他生命的每一個角落,主導著他命運的走向,卻將自己放置在一個可有可無的位置上。
是的,他是博古櫃裡為人偶爾瞻仰的絕世珍寶,而不是飯桌上一日三餐必須的碗筷。
“喬青——”川穹安然地道:“從一開始,你我就有云泥之別,作為朋友,我尚可抱持一分自尊,作為愛人,我只有自卑,作為一個男人,我無法接受。”
喬青撩撥著花葉子,淡淡地話到別處:“你死後想葬在哪裡?”
“清壩的山中吧,守護在父母身旁,而且那裡是我和小寧相識的地方。”
“嗯,我會託人在那裡買塊地,給你建一座大墳。”喬青望著窗外的碧海雲天自顧自地笑了笑,“我聽過這樣一個說法,這輩子的愛人,是上輩子埋了你的人,因此我要你多多欠我,下輩子我好折磨你。”川穹笑起來,不過兩聲就皺了眉,他的腸梗阻症狀已經越來越嚴重,劇烈地疼痛令他難以自持。
“川穹——”喬青回過頭,蹙眉道:“你是瞭解我的,我並不適合說溫情的話,但是現在到了這個地步,有些話我要提前交代給你——至於你世上所有的不捨,大可放心的交給我,你的親人,徐小寧,你都不用掛記了,所以,死的時候不要……死不瞑目……”說到這裡,喬青迅速地轉過了身,輕不可察地哽咽了一聲,“生死大事……太坦蕩了倒也……”
“沒什麼意思。”竟是異口同聲的,喬青驚詫回首,只見川穹笑道:“我就知道你想說這個,五十多歲的人了,牙尖嘴利的毛病一點都沒變……”
喬青不禁望定他,川穹是一個很挺拔的人,自從他認識他的那一天,他就像一棵白楊,無論生在低谷抑或山巔都姿態高昂,他一絲不苟,認真嚴肅,洋溢著充沛的活力,就算是已知天命,也依舊沉穩大氣,然而現在他似乎是在一夜之間枯萎了,頭髮凌亂,面色鐵青,如葉落枝枯,疲憊不堪地靠在床上。
“你——”喬青張張嘴,正打算說些什麼,醫護人員就推門而入,他們客氣有禮地請他離開,喬青不放心地看了一眼病床上的川穹,後者露出了一個寡淡的笑容,衝他點了點頭,喬青亦笑了笑,順手關上了門,靠在病房外的牆壁上靜靜地等待著,在人來人往的走廊中,沸沸人世變成了一潭冬天業已成冰的湖水,喬青甚至聽到自己的呼吸聲中有嘶嘶的聲音,是一種撲面而來的凜冽感,他下意識地搓了搓手,覺得冷。
喬青突然疑心自己還是從前的自己嗎?這幾十年的時間簡直等於沒過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