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
十四浮生
人總有些東西就算刻意不去觸碰,窮盡一生也不會忘記的,刻在骨裡,記在心裡。
宇文拓並不是問心無愧。
曾經那些冤魂惡鬼趁著月圓之夜挑著冥燈來他夢裡尋仇,他肅面冷寂,揮劍毫不猶豫。
可他終是怕的,那驕傲只不過用來掩飾害怕。
宇文拓有愧蒼生,有愧寧珂。
寧珂墜下通天塔的那刻他想著什麼,或者什麼也沒想。
只覺潮水一般的恐懼湧了上來,他妄圖抓住,卻只有雲霞明滅。
寧珂的話砸在心頭,宛如千斤大錘重得幾乎難以負荷,魂魄凝散只覺飄飄然。他退後幾步才穩住腳步,怔神片刻,方知道自己要做什麼。
死是解脫嗎,可他有什麼臉面去死?
踏碎滿地的荒草,發出細微的嗚咽,他的腳步有點跛。
香爐依舊燎焚,清風捲席,棋留半局,彷彿昨天還有人在此撫月花前,柳下吟歌。
只是太過融洽,靜得,彷彿聽不見那呼吸。
他的步子有點急了,撞開內室木門吱呀一聲,抖落一地塵埃,像老舊的歲月不甘逝去的哽咽。
破裂的桐木琴、繃斷的弦柱。
“靖仇。”
青年的模樣撞入眼簾,呼吸不由一窒。
陳靖仇的雙手被拴著,扭曲成一個悲壯而無力的姿勢。他淺色的宮裝破碎,鬢髮散亂,身上罩著血色,臉孔蒼白得像不屬於這個世界。
走近幾步才發現人還是清醒的,聽到他的聲音垂著的眼慢慢抬起,像是費了很大的力氣才逐漸倒映出宇文拓的影子。
清澈圓亮的眼睛,大而空洞,生在過分消瘦而慘淡的臉上竟有些駭人了。
陳靖仇乾涸的嘴唇動了動,他的嗓子啞壞了,只有從喉嚨中發出的乾澀音節,猶如老壞的機杼,難聽極了。
宇文拓依稀聽到零星的字眼:“大哥…你……來啦……”
宇文拓深呼一口氣,他引以為傲的冷靜幾乎難以自持。可他還是做到了,走到青年的身前,解開那手腕上的桎梏。
陳靖仇軟倒在他身上,就像沒有骨頭,面板像蛇那樣冰冷,冷到了他的心裡去。
——這軀體怎
會這麼輕,是血肉抽乾,只留下嶙峋的骨架?
——他怎麼決定放他走的?怎麼放心讓他一個人在這裡,無依無靠,奄奄一息!
顫抖地擁住他的重量,他不敢用力,的確是不敢,怕稍微大力的動作,就驚動了旦夕垂危的生命。
血,怎會有這麼多的血,從他的軀殼裡溢位,宇文拓的手只是輕輕架住他的腋窩,再放手時已是猩紅猩紅。
魔氣造成的創口,難以癒合,它們就那樣不緊不慢地匯成溪流剝奪生機。
流到地上斑斑駁駁,流到手上濯洗不掉。
宇文拓想抱住他,卻發現只有一隻手臂的自己儼然做不到。不忍觸痛他渾身的創口,他還在想,那重量便一點點地滑落。
最後他撈起無力的軀體,用臂彎圈住了他,怔怔的。
“大哥……”青年揪住他的衣角,一瞬間心顫地難以自已,幾乎無法面對陳靖仇的眼。
於是自欺欺人的撇開視線:“靖仇,先不要說話,你會沒事的,我保證。”
“大哥……”話未到半,已只剩喑啞贅尾。
陳靖仇輕搖著宇文拓的袖,宇文拓費力地讀著他的口型。
“大哥…你在…流血……”
“…流血?”他的左肩上的血洞滾落殷紅血珠,順著左臂點點滴滴,原來已經沒有感覺。
只隨著陳靖仇的話語,生生痛了起來,痛覺滲入骨骼面板,多年鑄成無堅不摧的信仰,輕描淡寫就被瓦解。
他麻木地捂住了臂上的傷口,卻絲毫不管用,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動作顯得笨拙,陳靖仇蒼白地笑了笑。
“大哥……你說過……”
“我帶你走。”打斷陳靖仇的話,不知為何不詳之感愈來愈烈,堅冰的臉上處處龜裂,那倉惶本不該屬於宇文拓。
奇異的光芒閃爍在陳靖仇的眸中,血腥味堵在吼裡,他艱難地呼氣,頑固道:“你說過…若是有來世……”
“什麼來世,別胡說!”口氣驀然嚴厲起來,陳靖仇心疼地看見男人眼底的恐懼。
試了幾次,想攙住他,手卻抖得難以施力,反而牽動傷口疼得陳靖仇嘶的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