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繫性命的,只有一個母親了。”皇帝黯然道:“是爹爹的錯。我不曾想到,曾經對你們許下的諾言,一句也無法實現,卻由我親手將你們逼迫到這樣的境地。”
太平公主下朝後,本是想去看看薛崇簡,行至府門前時,卻有內侍來稟報道:“定王請公主去他房中。”武攸暨自蒲州回來後就纏綿病榻,延醫用藥一直不見起色,她忙於朝務,也無暇去照顧他。她輕輕蹙了蹙眉,終究是放心不下兒子,道:“告訴他,我換身衣裳就去。”
她來到薛崇簡寢閣外間,便聞到一股濃郁藥氣,守候在閣中的太醫忙親身行禮,太平揮揮手示意他不必多禮,輕聲問:“他醒了麼?”那太醫道:“郎君外傷內毒夾攻,引的高燒不退,夢魘中常常會說胡話,便醒來亦不甚明白。”太平心中稍稍一緊,問道:“他說了什麼?”那太醫望了太平一眼,垂首道:“臣也沒聽清,似乎叫阿母。”太平輕輕握住自己臂上帛帔,舉步道:“我進去看看。”
她來到室內,見兩個婢女跪在床頭,手巾裹了冰塊,緩緩為薛崇簡擦拭額頭,薛崇簡俯身而臥,臉上兩片潮紅,唇上卻毫無血色,且盡是一條條咬痕。太平上前緩緩揭開他衾被,見臀上傷勢雖已止血收口,卻越發腫成深紫顏色,且是幾條傷口剛剛結痂,邊緣猶滲出淡淡血水來。那兩個婢女雖在太醫上要時見過薛崇簡的傷勢,但每多看一次,眼中仍不免露出驚懼之色。
太平向那傷勢凝目片刻,嘆了口氣,緩緩將薄衾蓋上,這輕微的觸碰似也引得傷處作痛,薛崇簡在夢中顫抖一下,忽然帶著怯意喚道:“阿母……阿母別打我……”太平眼眶一酸,忍不住抬手輕輕撫了一下薛崇簡的臉頰,薛崇簡卻朦朧睜開眼,太平心中一驚,忽然就想轉身離去,卻聽薛崇簡啞著嗓子低聲呢喃道:“阿母,我疼,給我揉揉。”太平在他身旁停駐片刻,見薛崇簡眼神渙散,便是如太醫所說的夢魘,竟然忘記了他這一身傷痛,便是自己賜予。太平稍稍鬆了口氣,坐到薛崇簡身邊,輕撫著他的頭髮,薛崇簡忽又受驚一般哭起來,道:“阿母,阿母我知錯了,你別不要我……”太平淚水湧上,輕拍著薛崇簡背脊,安撫他道:“阿母在這裡,阿母永遠陪著你的。”薛崇簡似乎也並未等她回答,哽咽著哭了一陣,又掛著淚水睡去了。
太平緩緩伸手擦去兒子眼角的淚水,這樣也好,他醒來時,不會記得夢中自己來過,更不會記得自己的許諾。有些許諾不敢出口,因為未來她無法兌現,有些深情在離去時才能懂得。她主宰著萬千人的性命,如崔湜所說能夠扭轉乾坤,卻不敢對兒子許下諾言。過了一陣,太平要起身時,卻見兒子手中握著自己的帛帔,她低頭輕輕在兒子面頰上一吻,將那帛帔脫下,放在他枕邊。
她出門來對內侍吩咐道:“去昆明池的別墅中,將立節王妃接來,告訴她,她不願見我,但總是花奴的妻子。”
她又來到武攸暨房中,與薛崇簡房中氣味略有不同的是,除了濃重的藥味外,還有一股近乎腐敗的氣息,甘冽的薰香亦壓制不住。一年的輾轉病榻,讓武攸暨瘦的幾乎脫了型,兩頰如干枯的樹皮一般深陷。太平每次見到他都伴著厭惡和恐懼,禁不住要伸手去摸摸自己的面頰,確定自己和他不同。她不能相信,這人竟也與他同床共枕了十餘年,原來不愛也可以相守,他代替母親承受著自己的恨意,但久而久之,也成了依賴。
她見武攸暨枯瘦的右手死死掐著左腕,掐得青紫,皺眉道:“你怎麼了?身上難過?”武攸暨疲憊一笑道:“我怕不等你來就睡過去了,我近日總是困……下次醒來不知是什麼時候。”太平道:“有什麼要緊話,非要今日說?”武攸暨道:“我聽說,你請陛下在退位後猶總大政了?”太平道:“你鎮日睡的人事不知,訊息倒還靈通。”
武攸暨露出焦灼之色,在枕上搖頭道:“這事做不得啊……你這樣,會令太子更加忌恨你的。”雖然遷就他在病中,可還是忍不住多年來的驕傲,她冷哼一聲道:“我的事不要你管。”武攸暨悲切地望著她,低聲道:“阿月……能這樣叫你麼?你恨則天皇后吧?恨她殺了薛紹,把你配給我這樣的庸人,我也恨她,可是……我——”他說到此處,忽然滿臉漲的通紅,大咳起來,他用手捂住嘴,身子震動中顯出痛苦不堪的神色,許久他才喘息著重新開口道:“我是……真心喜歡你的。你既然那麼恨她,為什麼還要效仿她呢?”太平淡淡道:“朝中的事你不懂,我從未想效仿母親。”武攸暨搖頭道:“可是天下人太害怕則天皇后了,他們害怕你成為她,你不要跟整個天下為敵……算是,為了花奴,也為了我們的孩子,好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