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無瑕。
半個時辰後,周錦嵐坐在翰林院堆成山似的書冊裡,手裡握著筆,卻無論如何也集中不了精神。他的雙腿不住地抖動著,手裡的毛筆放到硯臺裡沾了墨又擠幹,擠幹又沾墨。而坐在他旁邊的陳景煥比他強不了多少,一樣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這二人從今早見面起就沒有說過一句話。而對於一向話嘮的陳景煥來說,這就很能說明局勢之嚴峻了。
就在周錦嵐覺得自己快要被這種極度壓抑的氛圍窒息的時候,院子裡傳來了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他抬頭去看,只見一位公公打扮的人在翰林眾人的簇擁下,大搖大擺走進門來,高傲地抬頭,唇齒幽幽一張:
“聖上有旨,宣翰林編撰陳景煥、庶吉士周錦嵐上殿前問話——”
就這樣,不到兩刻鐘的功夫,周錦嵐的雙腳踏上了大殿上那光滑而堅硬的大理石。他始終低著頭,望著一塵不染的地面像鏡子一樣照出自己惶恐而焦躁的面孔。他不敢抬起頭來直視那殿上的君王,更怕看見朝堂上那些經常出入於相府的熟悉臉龐,還有…他害怕看見自己的父親。
這是何等的焦灼與煎熬。
在他的耳邊,嚴季涵高亮的嗓音不斷迴響在空曠的大殿上,在各個彷彿上頂著天的描龍畫鳳的房柱間久久盤旋,聲聲震耳。
“目無君上,藐視法紀…在任期間貪汙稅款,索賄無數,私定苛捐…在地方冒用皇令,圈地肥私,更有甚者,殺人放火,謀財害命…”
嚴季涵的唇舌輕盈地一張一合,但那說出的條條罪狀就像一根根繩索,在捆綁住罪人的同時,也勒著周錦嵐的心。
“…望聖上秉公明察,以正視聽。”
終於,嚴季涵放下了手中厚厚一摞奏摺,垂頭退下。四周一直未曾停歇的竊竊私語也開始漸漸喧鬧起來。周錦嵐和陳景煥並排站在眾臣身後,不由自主地微微發抖。
殿上的皇帝顯得異常從容而穩重,他沉默地看著腳下的臣子們交頭接耳,或憤怒不平,或唏噓感嘆。終於,在大臣們感到皇帝的耐性將要到達頂點時,不約而同地紛紛住了嘴。
“咳咳…咳咳…”此時,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聲響起在無比安靜的大殿裡。
周錦嵐的心霎時漏跳了一拍。不會認錯的,這聲音,果然是他的老父親。
龍椅上的君王皺了皺眉,威嚴的聲音裡滿是暴風雨前的平靜:“周相,你可有話要說?”
老相爺慢悠悠邁出隊伍,手執笏板,恭敬行禮:
“老臣入朝三十餘載,盡心協理過先帝,又為陛下效過犬馬之勞。其間,有多少誹謗汙衊之言上達過天聽,想必也無須老臣盡說。如今老臣抱恙在身,養病於草廬間,不聞朝政已久。只是不知嚴巡按,原本責在監理北直隸一域,又與老臣往日無冤近日無仇,現今是受了何人指使要如此陷害老臣?”
嚴季涵道:“微臣身為北直巡按,皇城內所發生之事自然於我有責監察。再者,我與周相的確往日無冤近日無仇,更談不上受人指使陷害。若聖上不信,微臣自有證據。”
“呈上來。”
聖旨一出,幾個手腳活泛的小太監從殿上走下,將嚴季涵腳邊一臺一米見方的案几抬了上去。周錦嵐迅速瞟了一眼,那案几上竟然全是這幾天他們查過的摺子。
皇帝從摺子堆裡翻了翻,揀了幾本粗略一看,然後隨手撥到一邊。想必他從嚴季涵那裡已經得到過詳細的報告,這會子只是在群臣面前做個樣子罷了。
皇帝冷笑:“呵呵,倒還真是琳琅滿目啊…從貪汙索賄,到大興土木、中飽私囊,再到…喲,竟然還有放縱家奴強搶民女?嘖嘖…周相,你朝堂外的生活可真是豐富多彩呀…”
“咳咳…”老相爺又咳嗽了幾聲,聽那聲音,倒不像是裝的,“這些無稽之談,街頭巷尾的說書人都不知能編多少。聖上豈能因為一些連朝堂都不得入的地方官吏幾句胡話,就定了老臣的罪?”
“地方官吏的話是不能信,他們天高皇帝遠的,估計自己個兒也乾淨不到哪兒去。”年輕的皇帝微笑著點頭,“不過,有一個人的話,你說朕是信…還是不信呢?”
“誰?”老相爺鎮定自若。
“周錦嵐,還愣在那裡做什麼?”
猛地聽見殿上的人叫自己,周錦嵐渾身一震,一時間竟不知如何是好。
“錦嵐…叫你呢,快站出去…”陳景煥在他右邊使勁推他。
周錦嵐腳下一個踉蹌,站出隊伍跪下:“翰林院庶吉士周錦嵐,叩見吾皇。”